天京隐都的雨，总是带着一股燃烧后的机油味。
这里是下城区的边缘，“铁衣巷”。头顶上方三百米处，是错综复杂的蒸汽管道和巨大的防魔导隔断层，它们像一张生锈的铁网，将那个漂浮在云端的上城区遮得严严实实。只有偶尔透过缝隙漏下来的霓虹光，才会让地面坑洼积水里映出一点斑斓的死色。
十岁的杏缩在屋檐下，手里紧紧攥着半块发霉的合成蛋白块。
他很饿。 那种饥饿感不仅仅来自胃部，更来自每一个细胞。
“警告：生物能储备跌破 8%。核心体温下降。建议立即进入低功耗休眠模式。”
脑海中，AI“杏核”那冷冰冰的蓝色数据流在视网膜上刷屏。
杏苦笑了一下，将蛋白块塞进嘴里，艰难地咽下去。那是连老鼠都嫌弃的劣质食物，但对他这具娇贵的身体来说，却是唯一的燃料。
自从喝下【定颜魔药】，他就像是一个被封印在精美瓷器里的幽灵。他的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在阴暗的雨巷中散发着一种不属于凡尘的微光；他的五官精致到了一种妖异的程度，哪怕是眉头紧锁的样子，都能让路过的野狗停下来呜咽。
但这具身体太“贵”了。 它拒绝一切粗糙的修复，每一次呼吸都在消耗常人十倍的能量来维持这种病态的完美。他想去码头搬运货物，却连一箱最轻的符咒纸都提不起来；他想利用前世的编程知识去帮黑市商人破解加密锁，但大脑稍微高强度运转十分钟，就会因为低血糖而昏厥。
他是科技大牛，是穿越者，是八重家与杜萨克家的混血…… 但他现在只是一个快饿死的废人。
“呱——”
一声刺耳的嘶鸣划破雨幕。
一只通体漆黑、眼球闪烁着红光的机械乌鸦从低空掠过。它的翅膀是由某种生物薄膜和黄铜齿轮缝合而成的，扇动时喷出淡蓝色的以太蒸汽。
那是“天领奉行”用来散布消息的信使。
机械乌鸦盘旋了一圈，腹部的舱门打开，撒下了一片纷纷扬扬的“雪花”。
那不是雪，是传单。
在这个纸张比人命贵的时代，能用这种特制的“光显纸”做传单，本身就代表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财力。
一张传单轻飘飘地落在杏的脚边，即使在泥水里，它依然没有被打湿，反而亮起了妖冶的粉紫色光芒。
杏本能地捡了起来。
指尖触碰的瞬间，光显纸自动激活，一段全息影像从纸面上弹了出来，悬浮在半空。
哪怕杏前世见惯了高科技，此刻也被这充满暴力美学的画面震慑了一瞬。
画面中，是一座巨大的、仿佛由无数朱红色楼阁堆叠而成的“怪物”。它横卧在两条黑色的河流之间，无数条索桥像触手一样连接着陆地。楼阁之上，金色的灯笼汇聚成河，巨大的全息樱花树在楼顶绽放，每一片花瓣都像是燃烧的鬼火。
那是**【吉原·游女街】**。
画面的视角飞速拉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那是戴着般若面具的武士、穿着外骨骼装甲的浪人、以及坐着悬浮轿辇的阴阳师。
最后，画面定格在一位身穿十二单衣的女子背影上。她缓缓回眸，面容模糊不清，但那一双眼睛却像是深渊，能吸走人的魂魄。
一行烫金的大字在雨水中炸裂开来：
【醉月楼·百年祭】 【百鬼夜行花魁大赏】 【诚招：绝代之姿。不问出身，不问种族。】 【头奖：御赐·驻颜丹（一枚）】
看到“驻颜丹”三个字，杏那双原本因为饥饿而黯淡的紫琥珀色眸子，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那是母亲的命。
那个被家族“子宫调制术式”日夜啃食的母亲，那个为了保护他不被父亲杀死而让他变成“怪物”的母亲……她需要的不是止痛药，而是这颗能重塑生机、固化时间的圣药。
“杏核，分析情报。” 杏的声音在颤抖，但他强迫自己冷静。
“检索中……关键词：醉月楼。平安镇三大销金窟之首。表面是风月场所，实则是‘隐都’最大的情报交易所与灵力中转站。” “背景分析：醉月楼背后的资本链极其复杂，涉及‘天领奉行’（官方警察机构）、‘花组’（皇室直属谍报机关）以及数个极道组织。它是法外之地，也是权力漩涡。” “警告：该区域危险等级为S级。常驻人口平均存活寿命：5年。”
杏死死地盯着传单。那全息影像中的樱花还在飘落，美得惊心动魄，也脏得令人作呕。
他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吞吃人肉、研磨骨髓，最后吐出金币和权力的魔窟。
“驻颜丹……”他喃喃自语，指甲掐进了肉里。
为了确认消息的真实性，杏拉紧了那件神官袍改成的兜帽，遮住自己过于招摇的脸，转身向巷子深处的“龙须茶馆”走去。
那里是三教九流汇聚的地方，也是消息最灵通的黑市入口。
……
龙须茶馆里烟雾缭绕。 这里抽的不是普通的烟草，而是混杂了迷幻草药和工业废气的“神仙烟”。
杏找了个角落坐下，点了一杯最便宜的茶水。他不敢抬头，只是让AI将听觉增益开到最大。
各种嘈杂的声音瞬间涌入耳膜。
“听说了吗？这次醉月楼是玩真的。” 左边桌子上，一个只有一只机械义眼的浪人压低了声音，“连‘御赐’的丹药都拿出来了。据说是因为长公主那位大人物最近身体抱恙，需要在民间寻找‘至阴至美’的肉身来做药引子……啊不对，是做祈福的巫女。”
“呸，什么巫女。”他对面的胖子是个走私贩，满脸横肉，“那是‘花组’在选人！你们不知道吗？现在的局势乱得很。八重家那个疯子还在满世界找神里家的晦气，海那边的西洋教廷又派了新的红衣主教过来……醉月楼这次选花魁，选的哪里是女人，分明是各方势力的棋子！”
杏的手微微一抖。 八重家……那是父亲的家族。
“不过话说回来，”浪人嘿嘿一笑，露出满嘴镶金的牙齿，“这次的评委可是那位‘清水熏’太夫。据说她看人的眼光毒得很，只要一眼，就能看出你骨子里是骚还是贱。多少良家女子进去，不到三天就被调教得连亲妈都不认识，只会跪在地上求男人赏一口酒喝。”
“嘿嘿嘿……那可是醉月楼啊。”胖子脸上露出了向往又恐惧的神色，“听说那里的地板都是用‘响木’铺的，走错一步都要受刑。里面的游女，白天是金丝雀，晚上就是玩物。而且这几年流行‘魔导改造’，有些贵族老爷不喜欢普通的女人，专门喜欢那种身体里装了机关的……”
后面的话变得更加污秽不堪，充斥着对肉体的各种变态幻想。
杏默默地听着。 AI忠实地记录下每一个关键词：魔导改造、政治棋子、严酷刑罚、非人待遇。
这就是他要跳进去的火坑。
突然，茶馆的门被撞开了。 两个穿着黑色制服的巡捕拖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女人走了进来。 女人披头散发，身上的和服已经被撕烂，露出大片青紫色的皮肤。她的一只脚踝上，还锁着一个精致的金铃铛。
“救命……我不回去……我不回去！”女人凄厉地尖叫着，手指死死抠着门框，指甲都断裂了，“那里不是人待的地方！那是地狱！镜子……那些镜子会吃人！”
“闭嘴，贱货。” 巡捕冷漠地一脚踩在女人的手上，骨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既然签了卖身契，你的命就是醉月楼的。哪怕死了，尸体也要拿去炼油。”
茶馆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哪怕是那些刀口舔血的浪人，此刻也都噤若寒蝉。 金铃铛……那是醉月楼“中级游女”的标志。即便如此，逃跑的下场也是生不如死。
杏看着那个女人被像死狗一样拖了出去，那串金铃铛在地上拖拽出清脆而绝望的响声——“叮当、叮当”。
那是死亡的倒计时。
杏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 他的理智在尖叫：跑！离那个地方远点！那是绞肉机！ 他的科技知识告诉他：那是封建余孽与资本怪兽的结合体，是文明的毒瘤！
但下一秒，AI弹出了母亲的生命体征监控图。 那条代表心跳的红色曲线，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向下坠落。
“只要有驻颜丹……” 杏闭上了眼睛。
他想起了父亲掐住他脖子那天晚上的绝望。 想起了母亲为了让他不被杀死，即使被术式吞噬生命，也要微笑着给他缝制新衣的温柔。
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他的人。 也是唯一一个，不把他当成“怪物”，也不把他当成“天才”，只把他当成“孩子”的人。
“如果我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杏在心中对自己说，“那我就更应该回到地狱去。”
他睁开眼，那双紫琥珀色的眸子里，恐惧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非人的冷静——那是只有顶级AI和疯子才拥有的眼神。
“杏核。”
“在。”
“加载‘人体力学’模块。加载‘微表情控制’模块。加载‘声乐与舞蹈基础’数据库。”
“正在加载……警告：宿主并无相关肌肉记忆，强行使用会导致极度痛苦。”
“屏蔽痛觉一级信号。” 杏站起身，将那一杯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他走出茶馆，外面的雨更大了。 巨大的霓虹灯在积水中倒映出光怪陆离的色彩，仿佛无数只眼睛在窥视着他。
他没有回家，而是转向了城市的另一端。 那里，一条宽阔却浑浊的河流横亘在下城区与那片辉煌建筑群之间。河上只有一座桥，名为“奈何桥”。
桥的那一头，就是醉月楼。 巨大的全息樱花树在雨夜中散发着粉红色的光晕，将半边天空染得如梦似幻。空气中飘来的不是雨水的腥气，而是浓郁得化不开的脂粉香和靡靡之音。
那是极乐净土。 也是万劫不复。
杏站在桥头，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还在发光的传单。 他只有十岁。 他的身体脆弱得连风都能吹倒。 但他即将要去征服这座吃人的城。
正如AI计算的那样—— 贫穷是人类生产力的阶梯。 而美貌，则是通往地狱的捷径。
一阵风吹过，吹落了他头上的兜帽。 路过的行人无意间瞥见了他的侧脸。那是一张美得让雨水都似乎静止了一瞬的面孔。那是完全继承了杜萨克家族高贵血统，又经过魔药雕琢的容颜。
“那是……谁家的孩子？”有人惊呼。
杏没有理会。他迈出了第一步，踏上了那座名为“奈何”的桥。 每一步落下，他脚下的水洼都倒映出一朵破碎的花。
“记录：神历3024年，雨夜。” AI杏核在后台默默存档。 “宿主‘八重杏’，自愿放弃人类身份，进入‘资源化’进程。” “目标锁定：花魁。胜率修正：99%。”
这一夜，隐都天京的雨，下得格外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