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家门的那一刻,漫天的腥红冷雨和刺耳的机械轰鸣声,仿佛都被一道无形的结界隔绝在了身后。
屋里很暖。
那是老式魔导炉燃烧松脂时特有的香气,混杂着红豆沙被煮化了的甜味。
“是杏回来了吗?”
母亲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一丝虚弱的欢快,像是一只久候归巢的倦鸟。
杏站在玄关,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水的破旧鞋子,又看了看屋里那被擦得一尘不染的木地板。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命令AI关闭了视网膜上的所有数据分析界面——此刻,他不需要知道空气湿度,不需要知道热量消耗,他只需要做她的孩子。
“嗯,妈妈,我回来了。”
杏的声音软糯清亮。这是【无悔自绝魔药】的副作用,也是他现在的伪装。他飞快地脱下湿透的外套,尽量不把寒气带进屋里,然后赤着脚跑进了暖色的灯光里。
爱丽丝·杜萨克正坐在昏黄的灯火下。
她手里拿着针线,膝盖上铺着一匹流光溢彩的绯红色布料。那是她当年的嫁妆,一种名为“云锦”的昂贵丝绸,在如今这个工业废料堆砌的下城区,它显得那样格格不入,又那样高贵。
听到脚步声,爱丽丝抬起头。
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角的细纹里藏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但那双紫色的眼睛在看到杏的一瞬间,却亮得惊人。那是燃烧生命点亮的光。
“快过来,让妈妈看看。”
爱丽丝放下针线,招了招手。
杏乖顺地走过去,像只猫一样跪坐在母亲的膝边。他感觉一只温暖却微微粗糙的手抚上了自己的脸颊,轻轻擦去了一点没擦干的雨水。
“怎么淋湿了?”爱丽丝心疼地皱眉,“不是说只是去书局帮忙抄书吗?”
这就是杏铺垫了半个月的谎言。
作为曾经的科技大牛,他表现出的“识字”和“速记”天赋,让这个谎言变得无懈可击。
“回来的路上贪玩,去看了机械游行。”杏撒谎了。他仰起头,脸颊在母亲的掌心里蹭了蹭。这种触碰因为药物的作用,让他的皮肤泛起一阵细密的颤栗,但他没有躲,反而贴得更紧,“妈妈,我有好消息。”
“哦?”爱丽丝温柔地笑着,手指穿过杏那头如黑缎般的长发,轻轻梳理着。
“上城区西苑的那位贵族大人……也就是书局的老板,他说我很聪明。”杏眨了眨眼睛,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纯真而充满希冀,“他想收我做正式的‘侍书’。包吃包住,每个月还有……还有两个银币的薪水。”
两个银币。
这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是一笔巨款。足够买好多止痛药,足够让家里的魔导炉再烧一个月。
爱丽丝的手顿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美得不像话的孩子。才十岁,就已经出落得如此惊心动魄。那眉眼,那嘴唇,简直就是她年轻时最完美的复刻,甚至……比她还要美。
“可是,你要住过去吗?”爱丽丝的声音有些颤抖,“妈妈会想你的。”
“我每周末都会回来的!”杏急忙握住母亲的手,把脸埋进她的掌心,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湿意,“而且……而且我想让妈妈穿新衣服,想让妈妈吃那个很贵的‘白玉糕’。我已经长大了,我想养妈妈。”
这句话,一半是演戏,一半是剖心挖肺的真话。
爱丽丝沉默了许久。
就在杏以为谎言要被拆穿,心脏狂跳不止时,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我的杏……真是个好孩子。”
爱丽丝俯下身,紧紧抱住了他。
那个拥抱很紧,紧得让杏有些窒息。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母亲腹部那凸起的、灼热的术式纹路,正隔着衣物烫在他的胸口。那是吞噬生命的诅咒,此刻却成了母子间最痛的羁绊。
“既然是去贵族老爷家,就不能穿得这么寒酸了。”
爱丽丝松开怀抱,脸上重新挂上了笑容,只是眼眶还是红的。她献宝似地举起膝盖上的那匹绯红云锦,“看,妈妈给你做了什么。”
那是一件经过改良的“振袖”和服。
不仅仅是衣服,更是一件艺术品。爱丽丝用自己那双曾经握剑的手,一针一线地将杜萨克家族隐秘的防护符文,缝进了袖口的樱花刺绣里。
“来,试试看。”
杏站起身,任由母亲摆弄。
因为常年营养不良,他的身体纤细得像一株刚抽芽的柳枝。当那滑腻如水的丝绸贴上肌肤时,AI杏核在脑海中冷冰冰地播报:
*“检测到衣物材质为高阶魔导丝绸,防御力+5。检测到宿主心率异常,建议调节呼吸。”*
*“闭嘴。”* 杏在心里怒吼。
爱丽丝跪在地上,帮杏系好腰带。她的动作虔诚得像是在装扮一尊神像。
“转个圈给妈妈看。”
杏听话地转了一圈。
绯红的袖摆在暖黄的灯光下飞舞,像是流动的火焰。
镜子里,那个十岁的少年,如果不看喉结(那已经被药物软化得几乎看不见了),简直就是一位倾国倾城的贵族少女。
“真美……”爱丽丝痴痴地看着,眼神有些恍惚,“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父亲那天一样美。”
她从梳妆台的匣子里拿出了一支木簪。那是很普通的桃木,却被磨得油光水滑。
“这是妈妈小时候戴过的。可以辟邪。”
她踮起脚尖,将木簪轻轻插进杏的发髻里。
“到了那边,要听话,要勤快,但也不要委屈自己。”爱丽丝一边整理着他的衣领,一边絮絮叨叨,“如果……如果那个老爷欺负你,你就跑回来。妈妈哪怕去卖血,也能养活你。”
杏的鼻尖猛地一酸。
他知道“欺负”是什么意思。他也知道,他即将去的地方,比母亲想象的要脏一万倍。那里没有书局,没有慈祥的老爷,只有等着吃肉的饿狼。
但他不能哭。
哪怕妆会花,他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哭。
“知道了,妈妈。”杏露出一个灿烂到极致的笑容,那是他对着镜子练习过无数次的最完美的角度,“我会很乖的。等我赚了钱,我们就搬去上城区,治好你的病。”
晚饭是红豆年糕汤。
只有两碗。爱丽丝把所有的年糕都盛给了杏,自己只喝汤。
她一直笑眯眯地看着杏吃,仿佛看着他吃下去,自己也就饱了。
屋外的雨停了。
离别的时间到了。
并没有什么撕心裂肺的哭喊。
杏提着母亲给他收拾的小包袱——里面只有几件换洗的内衣和一本他早就背得滚瓜烂熟的诗集。
“那我走了。”站在门口,杏不敢回头。
“路上小心,看路。”母亲倚着门框,挥了挥手。
昏黄的灯光在她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杏点了点头,猛地转身,冲进了漆黑的夜色里。
他走得很快,不敢停,甚至不敢深呼吸。因为只要一停下来,那种名为“家”的温暖就会像沼泽一样把他拖回去,让他失去跳进地狱的勇气。
直到转过街角,确定母亲再也看不见自己了,杏才停下了脚步。
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像是一条缺水的鱼。
*“杏核。”*
*“在。”*
*“记录刚才的画面。加密封存。设为最高优先级。”*
*“已存档。文件命名:‘母亲’。”*
杏抬起头,看向远处那片染红了半边天的霓虹光晕。
醉月楼的全息樱花树依然在夜空中妖艳地绽放,像是在嘲笑,又像是在招手。
他伸出手,摸了摸头上的桃木簪,那是身上唯一干净的东西。
然后,他扯开了领口,让冰冷的夜风灌进去,吹散了身上那股好闻的红豆甜味。
眼神里的软弱和依恋,随着那股甜味一同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冷漠与决绝。
少年迈开了步子,这一次,他的步伐不再像个孩子,而是带着一种经过精密计算的优雅韵律。那是AI辅助下的【香步】雏形。
他走向了那座奈何桥。
走向了那个将会把他剥皮拆骨、重塑成魔的地方。
而在身后那间温暖的小屋里,爱丽丝依旧坐在灯下,抚摸着那件没做完的男式外袍——那是她原本想给杏成年礼准备的,可惜,或许再也用不上了。
灯芯爆了一朵灯花,发出一声轻微的“啪”。
像是某种东西断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