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并不是由太阳带来的,而是由一阵刺耳的金属敲击声开启的。
“咚——咚——咚——”
声音顺着名为【通天柱】的中空管道传遍了醉月楼的每一个角落。对于住在上层“天守阁”的太夫们来说,这是优雅的起床铃;但对于住在底层“鸟笼区”的候补生们来说,这是催命的鼓点。
杏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家里的木质天花板,而是头顶上方那个摇摇欲坠的竹编笼底。
他睡在一张吊床上。 准确地说,这是一个悬挂在半空中的、仅有三平米见方的“鸟笼”。 醉月楼的后堂设计得像是一个巨大的蜂巢。数百个这样的鸟笼悬挂在天井四周,没有任何隐私可言。只要站在回廊上,就能把每个笼子里的人看得一清二楚——睡觉的姿势、换衣的丑态、甚至是半夜躲在被子里哭泣的抖动。
这是为了让管理者(番头和乌鹭婆)随时监控“商品”的状态。
“早安,宿主。现在是天京时间卯时三刻。您的心率平稳,但皮质醇水平略高。” AI杏核的声音准时响起,伴随着视网膜上投射出的今日日程表: 【06:00 晨浴(强制)】 【06:30 膳食(限重)】 【07:00 韧带拉伸(高强度)】 【......】
杏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旧的木头发霉味和少女们身上混合的廉价脂粉气。 他坐起身,感觉胯下一阵凉意——那是昨晚为了消肿而涂抹的草药膏。
“该死……”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带着几分软糯。
这时,笼子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不是敲门声,而是有人在摇晃笼子的锁链。
“白杏……小姐?该起身了。” 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杏趴在笼边往下看。 在笼子下方的狭窄走廊里,跪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女孩,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短打,头发像枯草一样扎成两个小揪揪。
她是丸子。 这是醉月楼分配给他的“秃(Kamuro)”——也就是贴身侍女。在游女等级森严的金字塔里,这些孩子处于最底层。她们既是仆人,也是未来的预备役,如果长开了就提拔为游女,长歪了就扔去做杂役。
杏拉动绳索,将软梯放了下去,笨拙地爬出笼子。 脚刚落地,丸子就立刻将头磕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早安,白杏小姐。水已经打好了,是温的。” 她不敢抬头,身体像一只受惊的鹌鹑一样瑟瑟发抖。
“不用这么用力磕头。”杏下意识地想去扶她。 但在手即将碰到丸子肩膀的瞬间,AI弹出了红色警告: “警告:行为模式OOC(角色崩坏)。根据‘黑规十二条’,候补游女不得与下人平视。若是被巡查发现,丸子会被罚跪盐。”
杏的手僵在半空,最后只能僵硬地收回来,冷冷地说了一句:“带路。”
丸子如释重负地爬起来,弓着腰,双手捧着洗漱用具,小碎步地走在前面。
……
【洗灵池】(公共澡堂)
这里是情报的集散地,也是阶级斗争的第一线。 巨大的浴池里蒸汽腾腾,几十个年龄相仿的少女正在洗漱。她们大多赤裸着上身,毫不避讳地互相擦洗。
当杏走进来时,原本嘈杂的浴室出现了一瞬间的死寂。 几十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打在他身上。
那是嫉妒、探究、惊艳与恶意交织的视线。 哪怕是在这群精挑细选的美人胚子中,杏的容貌也依然是“作弊”级别的。因为【定颜魔药】的作用,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如同半透明瓷器般的质感,在蒸汽中仿佛在发光。而那种介于少年与少女之间的中性美,更是带着一种致命的禁忌感。
“哟,这就是那个‘白杏’啊?” 一个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寂静。
在浴池最中央、占据了最好出水口的位置,坐着一个红衣少女。 她叫红叶。 她是这一批候补生中原来的“头牌种子”。她长得极美,是那种带有攻击性的艳丽,像是一朵带刺的野玫瑰。但此刻,这朵玫瑰的眼里正燃烧着名为嫉妒的火。
红叶站起身,故意挺了挺那已经初具规模的胸脯,那是杏绝对无法拥有的女性特征。 她把一块用来擦脚的布扔到了杏的面前,溅起一滩脏水。
“新来的不懂规矩吗?”红叶冷笑,“这里的热水是有定额的。既然是靠那张脸走进来的‘特权货’,不如用我们洗剩下的水如何?”
周围响起了一阵低低的窃笑声。 在这个残酷的笼子里,踩低捧高是生存本能。看到原本可能骑在她们头上的“空降兵”吃瘪,是这些苦命人唯一的娱乐。
丸子吓得脸都白了,想要冲上去捡那块布,却被杏拦住了。
杏看着地上的脏布,又看了看红叶。 如果在以前的世界,他大概会用逻辑和法律怼回去。但在这里,弱肉强食是唯一的法律。
“分析局势。对方敌意值:90%。周围吃瓜群众期待值:80%。” “方案A:反击。胜率10%(体力劣势)。后果:私斗受罚。” “方案B:示弱。胜率90%。后果:激发对方的施虐欲,但能获得舆论同情分,且符合‘柔弱’人设。”
杏垂下眼帘。 他的睫毛颤了颤,那双紫珀色的眸子里瞬间蓄满了一层薄薄的水雾——那是AI精确控制泪腺分泌的结果。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弯下腰,捡起那块脏布,然后走到角落里那个流着冷水的水龙头下。 那水冰冷刺骨,正是深秋时节。 他用冷水打湿了布,开始擦拭自己那如玉般的脖颈。冷水激得他浑身微微战栗,原本苍白的皮肤泛起了一层病态的嫣红。
那种“美强惨”的破碎感,瞬间拉满。
周围的窃笑声消失了。 有些女孩的目光变得同情起来,甚至有些复杂的、被激起保护欲的眼神投向了他。
红叶像是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气得咬牙切齿:“装什么可怜!真是一股狐媚子味儿!” 她还想说什么,却被旁边的同伴拉住了:“算了红叶,一会儿武四郎就要来巡查了……”
这场晨间的交锋,以杏的沉默收场。 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
回到鸟笼区换装的时候,才是真正的地狱。
丸子跪在杏的身后,手里拿着长长的白色裹胸布。 “白杏小姐……我要用力了。”丸子的声音带着哭腔。
“嗯。”杏抓住了前方的栏杆,深吸一口气。
因为魔药的作用,杏的身体虽然没有男性特征的发育,但毕竟骨架还是少年的底子。为了在穿上和服时呈现出女性那种“削肩溜背”的柔弱感,以及勒出一点点胸部的起伏,必须进行残酷的**【塑形】**。
丸子用力勒紧了布条。 “唔!” 杏感到肋骨仿佛要被勒断了,肺里的空气被强行挤压出去。
“再紧一点。”杏咬着牙命令道。 既然决定要争那个花魁,既然要拿到驻颜丹,就不能有一丝破绽。
丸子一边流泪一边继续勒。 紧接着是繁琐的襦袢、和服、腰带。 每一层衣服都像是刑具,将他的身体牢牢地锁在里面。腰带打结的位置,正好压在胃部,这是为了让人无法多吃东西。
当最后那个复杂的“文库结”打好时,镜子里出现的已经不再是那个少年杏。 而是一个精致得不像活人的少女。 眉眼如画,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郁。
“很……很美。”丸子呆呆地看着镜子,忍不住赞叹,“白杏小姐一定会成为太夫的。”
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却只觉得那是母亲的影子。 “走吧。去食堂。”
……
【膳房】(食堂)
这里的早餐简单得令人发指。 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糙米粥,两片腌萝卜,以及一块只有拇指大小的、腥味极重的鱼冻。
这就是所谓的“七分饱,常留空以轻身”。
数百名游女候补跪坐在长条桌前,没有人说话,只有吞咽的声音。 黑板上写着今日的“铃签”——那是犯错者的名单。 杏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后面跟着红色的叉,意味着她们今天没有饭吃。
他艰难地咽下那块鱼冻。 胃里空荡荡的,火烧一样难受。AI杏核正在疯狂报警,提示能量摄入严重不足,建议开启“低功耗模式”。
就在这时,坐在他对面的一个稍微年长些的女孩悄悄推过来半块腌萝卜。 她叫千代,是一个已经在“中女郎”位置上卡了三年、毫无晋升希望的老油条。
“吃吧。”千代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看你刚才在澡堂那样子,怪可怜的。”
杏愣了一下,想要拒绝。 “别硬撑。”千代目不斜视,假装在喝粥,“红叶那丫头是‘锁介’(掌管钥匙的人)的相好,她手里有点小特权。你得罪了她,今晚睡觉小心点。”
“谢谢。”杏迅速夹起萝卜塞进嘴里。那咸涩的味道,竟然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尝到的最温暖的东西。
“为什么要帮我?”杏低声问。 千代自嘲地笑了一下,眼角的皱纹里夹着厚厚的粉:“因为我看到了你的眼神。那是想活下去的眼神。”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而且……听说你有个生病的娘?”
杏的手抖了一下。
“在这里,有牵挂是好事,也是坏事。”千代叹了口气,“它能让你熬过那些刑罚,也能让你变成最听话的狗。”
突然,一阵铃声响起。 武四郎——那个专门负责巡查纪律的男人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根竹板,眼神阴鸷地扫视全场。
“食时不语!谁在说话?!”
千代立刻闭嘴,缩起脖子装鹌鹑。 杏也迅速低下头,看着碗底剩下的一粒米。
在这个充满了压抑、饥饿和敌意的地方,这半块腌萝卜的善意,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却又如此珍贵。
……
晚课结束后,已经是深夜子时。 杏拖着像是灌了铅的双腿,回到了鸟笼区。 今天的课程是“跪坐礼”,他的膝盖已经失去了知觉,每走一步都像是有针在扎。
当他爬上软梯,钻进自己的笼子时,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他的铺盖——那是他在这个地狱里唯一的慰藉——此刻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死鱼烂虾的腐臭味。 上面还被人用劣质的口红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这是红叶的报复。 简单、粗暴、却极其有效。 在这个阴冷潮湿的深秋夜晚,没有干爽的被褥,意味着要彻夜在寒冷中瑟瑟发抖。如果是普通女孩,第二天肯定会发烧、感冒,然后因为生病而被扔进隔离区自生自灭。
丸子站在笼子下面,闻到了味道,吓得哭了出来:“白……白杏小姐……我明明看守到最后的……我去告诉乌鹭婆……”
“别去。” 杏的声音异常冷静。 告状?那是弱者的行为。而且乌鹭婆根本不会管这种小事,她只会惩罚“连自己地盘都看不住”的废物。
他看着那团污秽的被褥。 愤怒吗? 当然。 但他更清楚,愤怒解决不了问题。
“杏核。计算环境温度。预测失温风险。” “当前室温8度。若无保暖措施,两小时后进入轻度失温,五小时后可能引发肺炎。建议:寻找替代热源。”
替代热源? 哪里有热源?
杏的目光穿过笼子的缝隙,看向了对面。 那里是红叶的笼子。 红叶正躺在温暖干燥的被窝里,挑衅地看着这边,嘴型无声地说着:“活该。”
杏突然笑了。 那笑容极美,在昏暗的灯光下,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妖异。
他没有把被褥扔掉。 相反,他当着红叶的面,缓缓地脱掉了外衣,只穿着单薄的内衬。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
他没有睡在被子上。 他盘腿坐了下来,摆出了一个“冥想”的姿势。 “杏核,启动【内循环加热模式】(消耗大量生物能,需明日双倍进食补充)。” “启动【深度睡眠·坐姿锁定】。”
他就那样坐在湿漉漉的、发臭的垫子上,闭上了眼睛。 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尊入定的玉佛。 无论周围多冷,无论味道多难闻,他的呼吸始终平稳绵长。
红叶盯着他看了半个小时,一个小时…… 她期待看到的哭泣、颤抖、崩溃,通通没有发生。 那个美丽的“少女”,就像是一块没有痛觉的石头,安安静静地抗衡着整个世界的恶意。
渐渐地,红叶感到了恐惧。 她拉起被子蒙住头,不敢再看那个仿佛非人类的身影。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编号“白杏”的商品,给所有人上了第一课: 在这里,最可怕的不是暴力,而是那颗为了活下去、可以吞噬一切痛苦的心。
而在杏的脑海深处,在这个冰冷的夜里,只有一段循环播放的记忆在温暖着他: 那是母亲爱丽丝枯瘦的手,摸着他的脸颊,温柔地说:“杏,要活下去。”
“为了这个,哪怕是地狱,我也闯过去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