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重家的老宅隐没在下城区的一片灰暗建筑中。朱红的门早已斑驳脱落,露出了底下腐朽的灰木,像是一张没牙的老人的嘴。
杏站在门口,举起的手停在半空,颤抖着,迟迟不敢落下。
明明只有短短两个月,这里却陌生得像是上个世纪的遗迹。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粗布短打,为了掩盖身形而缠紧的裹胸,还有那顶遮住半张脸的斗笠。
“杏核,检测外观。我身上……还有那股味道吗?”
“嗅觉残留分析:脂粉味已由廉价皂角掩盖90%。但‘游女香’(一种长期服用**导致的体香)已渗入汗腺,建议保持两米以上社交距离。”
杏苦笑了一下。连流汗都是罪证。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出了一个记忆中最灿烂、最无忧无虑的笑容——那是十岁的八重杏该有的表情。
“叩、叩。”
门环撞击的声音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刺耳。
屋内昏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力流逝的甜腥味。
“是……是杏吗?”
里屋传来了一个虚弱的声音。那声音沙哑、苍老,像是风吹过枯草。
杏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他快步走进里屋,那个躺在床上的身影让他几乎窒息。
那是母亲爱丽丝。
两个月前,她虽然有些憔悴,但依然是个三十多岁的美丽妇人。
而现在,躺在那里的仿佛是一个四十岁的被生活折磨的妇人。她的头发枯白了一半,原本丰润的脸颊深深凹陷,颧骨突出。
最恐怖的是盖在她小腹上的薄被——随着呼吸起伏,那里透出一种诡异的紫色幽光。那是【子宫调制术式】正在像贪婪的寄生虫一样,榨取她最后的生命精华。
“妈妈!我回来了!”
杏扑通一声跪在床边,声音哽咽。这一次,不需要AI辅助表情,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爱丽丝费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珠在看到杏的那一刻,骤然亮起了一抹光彩。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杏连忙按住。
“别动,妈,我不走了,我就在这儿陪你说说话。”
杏抓住了母亲的手。那只手瘦骨嶙峋,冰冷得像死人的骨头。
“我的杏……长高了。”爱丽丝贪婪地看着儿子的脸,手指颤抖着抚摸过他的脸颊,“让妈看看。在上城区的学士老爷家里,没受委屈吧?”
杏的脸颊在母亲粗糙的指腹下微微刺痛,但他没有躲。
“没有,老爷对我很好。”杏撒谎道,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每天就是磨墨、整理书卷。吃的也好,你看,我都胖了。”
其实他瘦了。虽然骨骼被药物定型,但为了保持那种“飘然欲仙”的体态,他在楼里每天只喝营养液,体脂率低得可怕。
“那就好……那就好。”爱丽丝欣慰地笑着,眼神却有些恍惚,“你爹又去极西之地找药了。他说这次一定能找到。等我病好了,咱们一家人就搬去乡下……”
她在编织一个大家都知道不可能实现的梦。
杏听着,心如刀绞。他从怀里掏出那个一直捂着的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一股桂花的甜香瞬间冲散了屋内的药味。
“妈,你看,这是你最爱吃的龙须糖家的点心。我用工钱买的。”
杏捏起一块,递到母亲嘴边。
爱丽丝张开嘴,像个孩子一样含住了那块糖。糖渣落在她干瘪的嘴唇上。
“甜……真甜。”她嚼得很慢,仿佛那是世上最珍贵的珍馐,“杏,你也吃。”
“我在老爷家里吃过了。天天都吃,都腻了。”
杏笑着把纸包推过去,“这些都是留给妈的。”
他撒谎了。他在楼里连一口像样的固体食物都吃不到。看着那金黄的糕点,他的胃在痉挛,唾液在疯狂分泌。
但AI冷冷地提示:“警告:你已经不适合这样的固体食物了,如果你不想疼一晚上加上第二天的清洗流程的话。最好不要摄入。”
而且,他也觉得自己不配。
这一张吃过那些肮脏药物和流食的嘴,不配吃这种干干净净的糖。
窗外,破旧的屋檐下。
丸子蹲在墙角,手里啃着自带的黑面窝头。那窝头硬得像石头,她得用唾沫把它润湿了才能咽下去。
她透过窗户的缝隙,冷眼看着屋内那幅“母慈子孝”的画面。
“切,真会演。”
丸子狠狠地咬了一口窝头。
她本以为这个少爷一回家就会哭天抢地,或者偷家里的钱跑路。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只是为了送一包糖。
屋内的光线打在杏的侧脸上。
丸子惊讶地发现,那个在楼里总是低眉顺眼、甚至有些媚态的少年,此刻的眼神竟然清澈得像一潭水。他跪在那里,不是因为奴性,而是因为虔诚。
“这就是……娘吗?”
丸子停下了咀嚼。
她没见过自己的娘。据说是个流莺,把她生在茅坑边就死了。她一直以为所有的父母都像楼里的老鸨一样,只认钱不认人。
可那个快死的老女人,看着杏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全世界唯一的珍宝。
“咕咚。”
丸子咽下了粗糙的窝头,觉得喉咙有些堵得慌。
她摸了摸袖子里藏着的一根细铁丝——那是她原本准备用来撬开这家柜子的工具。
犹豫了片刻,她把铁丝扔进了旁边的臭水沟里。
“算了。”她嘟囔着,“穷成这样,也没什么好偷的。”
屋内,气氛温馨得让人想要落泪。
直到那个瞬间的到来。
爱丽丝吃完了半块糖,似乎恢复了一些精神。她拉过杏的手,想要仔细端详。
“让我看看你的手。写字写多了,手指会有茧子的。”
杏的心猛地一沉。
他的手确实有茧子。
但不是在握笔的中指一侧。
而是在掌心、指腹和虎口。那是练习扇舞时被扇骨磨出来的,是练习倒立和攀爬时留下的痕迹。
他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但被母亲紧紧抓住了。
爱丽丝抚摸着他的掌心,眉头微微皱起。
“这茧子……怎么长在这儿?”
“啊……那是……”杏的大脑飞速运转,冷汗从额头渗出,“是因为……我要帮老爷搬书!对,书很重,还要打扫书架,爬上爬下的。”
“搬书?”爱丽丝心疼地摸着那些粗糙的皮肤,“他们让你干粗活了?八重家的手是用来拿剑或者神杖的,怎么能……”
“没事的妈,我不累。”
杏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他试图转移母亲的注意力,于是他站起身,“妈,我去给你倒杯水。”
然而,爱丽丝却在这个时候,突然伸出了双臂。
也许是许久未见,也许是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她想要给儿子一个拥抱。
“杏,让妈抱抱。”
这是一个母亲最本能的动作。
她扑向了杏的腰间。
就在她的手触碰到杏的腰侧——那个被称为“敏感带”的区域的瞬间。
杏的身体比他的大脑更快做出了反应。
这几个月来,在醉月楼的“犬之礼仪”训练中,他应该立即摆出顺从的姿势, 如果不是客人他不可以被任何人碰到,但仍旧要保持卑微!
“嘶!”
杏猛地倒吸一口凉气,浑身肌肉瞬间绷紧。
他像是触电一样,猛地向后弹开一步,脊背弓起,双手下意识地护住头脸,双膝并在了一起,摆出了一个极其卑微且防备的姿势。
那是一种……害怕被打,又准备好随时跪下求饶的姿势。
甚至,因为脚踝上铃铛的震动,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带着讨好意味的呜咽。
空气凝固了。
爱丽丝的手僵在半空中。
她看着自己的儿子。
看着他那惊恐的眼神,那熟练得让人心碎的躲避动作,还有那个卑微到尘埃里的姿势。
那不是一个被宠爱的书童该有的反应。
那是一个常年遭受不公的努力,或者是一个……习惯了被调啊教的玩物,才会有的本能。
“杏……”
爱丽丝的声音在颤抖。那是某种可怕的猜想在她心中萌芽的恐惧。
“你……你怎么了?妈只是想抱抱你。”
杏僵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
AI正在疯狂报警:“警告:心率过速。建议注意表情管理失控。”
“我……我……”
杏拼命想要解释,想要把这一页揭过去。
“我没事!妈!我就是……就是刚才腿抽筋了!真的!”
他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扑过去抱住了母亲。但他这一次抱得小心翼翼,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生怕自己的身体再做出什么不知廉耻的反应。
“我怕痒!对,你也知道我从小就怕痒!”杏语无伦次地解释着。
爱丽丝任由他抱着,手缓缓落在他的背上。
她摸到了那层层叠叠的裹胸布。
她感觉到了儿子身体在剧烈地颤抖——那不是撒娇的颤抖,那是恐惧。
身为母亲的直觉告诉她,有些事情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但看着儿子那张拼命想要掩饰的脸,看着他眼角强忍着的泪水,爱丽丝选择了沉默。
她不敢问。
她怕问出来的答案,会彻底摧毁这个家的一点希望。
“是吗……怕痒啊。”爱丽丝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哭腔,“是妈不好,妈吓着你了。”
母子两人紧紧相拥。
中间却隔着一层厚厚的谎言之墙。
那是比世界上任何距离都要遥远的隔阂。
一个时辰后。
特许的时间到了。
“妈,我得回去了。老爷家里规矩严,晚了要挨罚的。”
杏站在门口,不敢回头看母亲的眼睛。
“去吧……去吧。”爱丽丝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别苦了自己。下次……不用带糖了。”
杏点了点头,拉低斗笠,逃也似地一跳一跳得冲出了家门。
一直跑到街角的巷子里,确定身后没有人能看到。
杏才猛地停下脚步,扶着墙壁,弯下腰。
“呕——!”
他干呕起来。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酸水。
胃里空荡荡的,心里也空荡荡的。
刚才那个拥抱,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觉得自己真脏。
母亲的怀抱是那么温暖,那么圣洁。
而他呢?
刚才被母亲碰到的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的居然是教习手中的鞭子,和那些令人作呕的惩罚。
他的身体已经变成了流莺的形状,连母亲的爱都会引起他的应激反应。
“我不配……我不配……”
杏抓着墙壁的手指用力到发白,指甲崩断了,流出了血。
“给。”
一只手递过来一块破布。
是丸子。
她没有嘲笑他,也没有催促他。
她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个刚才还在母亲面前笑得像天使,现在却像条丧家犬一样呕吐的少年。
“擦擦吧。妆花了,回去要挨罚的。”丸子说道。
杏接过破布,胡乱地擦了擦嘴。
“丸子。”
“干嘛?”
“今天的糖……甜吗?”
丸子愣了一下,想起了刚才他在屋里那一脸幸福的样子。
她撇过头,看着巷子口那肮脏的天空。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吃。”
停顿了一下,她又小声补了一句:
“不过看着……挺甜的。”
杏站直了身体。
脚踝上的金铃再次发出沉闷的震动,提醒他该回到那个笼子里去了。
他眼神中的软弱逐渐褪去,
“走吧。”
杏迈开了步子。这一次,他的步态变得更加轻盈,更加符合那个金铃的频率。
既然已经碎了,那就碎得彻底一点吧。
只要能把那块“糖”——那颗救命的驻颜丹带回来。
怎么样都也无所谓的吧。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两只扭曲的怪物,慢慢爬回了那座吞噬人心的醉月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