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一块浸透了油污的黑布,严丝合缝地裹住了平安镇。
吉原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外界浑浊的空气,也锁死了最后一丝逃离的可能。
“回来得太晚了。”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门房的阴影里钻出来。
武四郎(巡查)提着一盏画着狰狞鬼脸的纸灯笼,那张马脸上满是横肉。他穿着紧身的黑皮软甲,腰间别着带有倒刺的短鞭。他是这醉月楼里专门负责“安保”的恶犬,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那些高高在上的游女们还没爬上去之前,把她们的尊严踩进泥里。
杏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肩膀。脚踝上的金铃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恐惧,轻轻震颤了一下。
“警告:检测到恶意目标。皮质醇水平上升。建议启动‘顺从姿态’以降低被攻击概率。”
杏低着头,双手交叠在小腹,那是标准的“侍立”姿势。
“武四郎大人,路上有些耽搁……”
“耽搁?”武四郎那双浑浊的眼珠在杏身上来回扫视,目光黏腻得像是一条爬行的鼻涕虫。他伸出手,粗暴地扯过杏的衣袖,“我看是去哪里偷腥了吧?或者……夹带了什么不该带的东西?”
杏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一小包没送出去的银币,还藏在他的腰带夹层里。那是他在醉月楼这种吃人的地方,唯一的保命钱。
“没有,大人。我只有……”
杏刚想解释,武四郎的手已经不规矩地摸上了他的腰。
名为搜身,实为揩油。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隔着粗布短打,用力地捏着杏纤细的腰肢,甚至故意往下滑去。
“啧啧,这身段。”武四郎喷着酒气,凑到杏的耳边,“难怪乌鹭婆把你当宝贝供着。可惜是个没把儿的男人……不过,听说你的屁股比娘们还软?”
杏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
“警告:遭遇性骚扰。建议忍耐。反抗将导致98%概率的暴力升级。”
杏死死咬着嘴唇,强迫自己不躲避。他知道,只要自己露出一丁点厌恶,武四郎就会以此为借口把他拖进审讯室“搜查”。
就在武四郎的手即将触碰到那个藏钱的夹层时——
“啪!”
一块亮晶晶的东西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武四郎的动作停住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地面。
那是一枚银币。虽然成色不好,有些发黑,但在这昏暗的灯光下依然刺眼。
它是从丸子的袖子里掉出来的。
“哎呀。”
丸子夸张地叫了一声,慌忙蹲下去捡,“怎么掉出来了……”
一只穿着铁头靴的脚狠狠地踩在了丸子的手上。
“啊!”丸子痛呼一声,但没有抽回手,只是死死地抠着地砖缝。
武四郎松开了杏,转而居高临下地盯着这个干瘦的小丫头。他用脚尖用力碾着丸子的手指,听着指骨发出的脆响,脸上露出了残忍的笑。
“丸子,哪来的钱?”
丸子抬起头,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像野狗一样凶狠又畏缩的眼睛。
“捡……捡的。在桥头捡的。”
“放屁!”武四郎猛地一脚踢在丸子的肋骨上,把她踢得翻了个跟头,“那是大名府铸的银币!你能捡到?我看你是偷了哪位客人的吧!”
其实那是杏的钱。
在回来的路上,丸子趁杏不注意,顺手牵羊摸过去了一枚。原本她是想私吞的。
但现在……
杏惊恐地看着这一幕。他刚想开口承认那是自己的钱——
“是我偷的!”
丸子突然大喊一声,打断了杏的话。她蜷缩在地上,抱着头,声音尖利,“我在路上撞了个醉汉,顺手摸的!大人饶命!钱给你!都给你!”
她哆哆嗦嗦地把那枚银币推了出去。
武四郎捡起银币,吹了一口气听响,脸上露出满意的贪婪。但他并没有打算放过丸子。在醉月楼,杂役偷钱是重罪,也是他这种人发泄暴力的最好借口。
“偷窃者,按规矩,掌嘴二十,鞭刑十下。”
武四郎狞笑着抽出了腰间的倒刺短鞭,“今天我不把你这层贱皮剥下来,以后谁都敢在老子眼皮底下动手脚!”
“不……”杏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那是……”
“闭嘴,白杏。”
武四郎冷冷地瞪了杏一眼,“这是杂役房的事。你要是想替她挨鞭子,我没意见。但我提醒你,你这一身皮肉可是要留着卖大价钱的,要是留了疤,乌鹭婆会把你剁碎了喂鱼。”
杏僵住了。
他想救人,但他更怕那条鞭子。他还要救母亲,他不能在这里倒下。
这种懦弱让他感到无比的羞耻。
“啪!”
鞭子落下了。
没有打在背上,而是狠狠抽在丸子那个瘦弱的肩膀上。粗布衣服瞬间裂开,血痕乍现。
丸子没有叫。
她死死咬着一块不知从哪摸出来的破布,身体像虾米一样剧烈抽搐。她是在街头长大的,知道怎么挨打最不疼——放松肌肉,护住头和内脏,千万别硬抗。
一下。两下。三下。
鞭打声在空旷的门房里回荡。
杏站在一旁,浑身发抖。每一鞭子虽然没打在他身上,却像抽在他的良心上。
“观测数据:受击者背部软组织挫伤,皮下出血。未伤及骨骼。建议:保持沉默,这是生存的最优解。”
AI的声音依旧冷静,但杏觉得这声音比鞭子还冷。
直到第十下打完,丸子已经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地上,后背血肉模糊。
武四郎收起鞭子,啐了一口唾沫在丸子身上:“以后招子放亮得点。这次看在白杏的面子上,饶你一条狗命。滚!”
深夜,杂役房的角落。
这里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馊水的味道。
丸子趴在一堆干草铺成的“床”上,昏迷不醒。她的后背皮开肉绽,有些伤口甚至翻卷过来,看起来触目惊心。
杏跪在旁边,借着月光,手里拿着一个小瓷瓶。
那是他用杏核分析出的配方,从自己平时的药浴,流食等物品中,调制成的简易伤药。
“忍着点。”
杏轻声说道,尽管丸子听不见。
他伸出手指,蘸了一点药膏,轻轻涂抹在伤口上。
哪怕动作再轻,昏迷中的丸子还是痛苦地哼了一声,肌肉紧绷。
“扫描伤口深度:0.5厘米。需进行清创。检测到大量细菌。该个体免疫力低下,若不处理,感染致死率40%。”
杏深吸一口气,利用指尖传来的触感,配合AI的微操指令,一点点清理着伤口里的衣物纤维和灰尘。
他的手指很稳,这是练习手指舞,精密操作留下的本能。但这双手此刻却在颤抖。
“为什么……”
杏喃喃自语,“明明那是我的钱。明明你可以不管我的。”
“嘶——好疼啊,少爷。你这是上药还是杀人啊?”
一个虚弱且带着嘲讽的声音突然响起。
杏吓了一手抖,药膏涂歪了。
丸子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她侧着头,脸色惨白,满头冷汗,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死死地盯着杏。
“你醒了?”杏有些手足无措。
“被疼醒的。”丸子咧了咧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本来想装死赖掉明天的活儿,结果你这一捅咕,我魂儿都快飞了。”
杏低下头,愧疚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对不起。那钱是我的。我不该……”
“行了,别在那儿假惺惺地掉眼泪了。”丸子打断了他,“真要觉得对不起我,就把剩下的那几枚银币分我一半。”
杏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时候丸子还在谈钱。
但他二话不说,从腰带里掏出剩下的三枚银币,全部塞到丸子手里。
丸子看着手里带着体温的银币,愣了一下,随即迅速把它们塞进了贴身的衣兜里,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你傻啊?全给我?”丸子像看白痴一样看着杏,“在这鬼地方,没钱你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我不用钱。”杏低声说,“我有这个。”
他指了指自己脚踝上的金铃。
“只要我听话,像条狗一样摇尾巴,我就有吃的,有穿的。”
丸子沉默了。
她费力地翻了个身,避开了背上的伤口,侧躺着看向杏。
月光下,这个美得不似凡人的少年,此刻脸上全是自我厌弃的阴霾。
“你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吗?”丸子突然问。
杏摇了摇头。
“她是下等流莺。最便宜的那种,只要几个铜板就能睡一次。”丸子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她长得不好看,也不懂讨好男人。后来染了脏病,没钱治,就被扔到了后街的臭水沟里。”
“我那时候五岁。我就蹲在沟边看着她。”
“她临死前抓着我的手,指甲都掐进我肉里了。她不是想跟我说什么遗言,她是想把我一起拽下去。”
丸子冷笑了一声,“她恨我。恨我为什么还活着,恨我为什么要看着她像条蛆一样烂掉。”
杏感到一阵寒意。
“从那天起我就知道,人命是分贵贱的。”丸子看着杏,“我们这种人,就是烂泥里的虫子。死了也就死了,没人会在意。”
“但是你不一样。”
丸子伸出那只粗糙的、指甲修剪得乱七八糟的手,隔空指了指杏的脸。
“你干净。虽然你现在也掉进来了,但你骨子里是干净的。你娘看你的眼神……那是把你当人看的眼神。”
“我今天帮你挡鞭子,不是因为我好心,也不是因为我忠心。”
丸子那双精明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赌徒的疯狂。
“我在赌。”
“我赌你能爬上去。赌你能当上花魁,赌你能拿到那个什么狗屁驻颜丹救活你娘。”
“我想看看,像你这种被爱着长大的干净东西,能不能在这吃人的吉原里活下来。”
她挣扎着伸出手,抓住了杏的衣袖。
“八重杏,我把这身贱肉压在你身上了。”
“你得往上爬。踩着我的背也好,踩着别人的头也好。你得活出个人样来给我看。”
“要是你赢了……等你飞黄腾达的那天,别忘了拉我这只臭水沟里的老鼠一把。”
杏怔怔地看着丸子。
在这个充满谎言和交易的夜晚,这个比他小一岁的女孩,用最赤裸的利益交换,给了他第一份真正的“盟约”。
这不仅仅是忠诚,这是一种卑微者对于“希望”的寄生。
丸子自己没有翅膀,所以她想把所有的羽毛都插在杏的身上,看着他飞。
杏反手握住了丸子那只粗糙的小手。
他的手白皙细腻,丸子的手黑瘦干枯。两只手交握在一起,像是光与影的纠缠。
“好。”
杏的声音不再颤抖,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
“我答应你。”
“只要我不死掉的话, 一定让你看看。。”
丸子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少了算计,多了一丝属于孩子的狡黠。
“那说好了。还有,下次上药轻点。我虽然命贱,但也怕疼。”
说完,她闭上眼睛,很快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她是真的累坏了。
杏坐在黑暗中,久久没有动。
杏站起身,走出杂役房。
他抬头看向那座高耸入云的“天守阁”。那是花魁居住的地方,是整个吉原的顶端。
五光十色的灯笼倒映在他紫色的瞳孔里,像是燃烧的火焰。
为了母亲。
也为了这只把命压在他身上的“下等人”。
他要去做那只最美的笼中鸟了。
脚踝上的金铃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鸣响。
这一次,杏没有觉得刺耳。
他配合着铃声,走出了一步妖娆的步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