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窗外的风停了,破旧的窗棂不再震动,整个世界都在等待着那个少年的起舞,或者等待着那一声代表着堕落的金铃脆响。
杏站在屋子中央,背对着母亲,面对着红叶。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眼眸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脑海中,AI杏核冰冷的红色警告弹窗正在疯狂刷屏:
“警告:检测到宿主意图违反【赤金双鸾铃】声学逻辑。”
“警告:该道具设计初衷为‘顺势发声’。若要强制静音,需进行反关节运动,并承受内部针刺刑罚。”
“预计痛感等级:8级(分娩级)。骨骼损伤概率:45%。是否执行?”
杏没有丝毫犹豫,在意识中下达了指令:
“执行。杏核,计算‘绝对静音’的最佳运动轨迹。屏蔽痛觉……不,屏蔽不了,那就帮我计算怎么笑出来。”
“指令确认。方案加载:【反重力·丑角魔术】。痛觉屏蔽失败,建议咬紧牙关。”
下一秒,杏动了。
那不是游女屋里教导的任何一种优雅舞步。
为了不让铃铛里的撞针触碰壁身,他必须违背人体工学的常理。当他抬起左腿时,不是轻盈地提膝,而是像一只被抽去了脚筋的青蛙,怪异地向外侧大角度扭转,将脚踝绷直到极限,死死锁住铃铛的角度。
“咯吱……”
红叶听到了。那不是铃声,那是骨骼在极度扭曲下发出的悲鸣。
但在爱丽丝的视角里,儿子做出了一个夸张而笨拙的“大跨步”,像极了集市上那些逗人发笑的小丑。
“嘿!”
杏发出一声短促的怪叫,落地时没有使用足尖缓冲(那样会震动铃铛),而是用脚后跟重重地砸在地板上。巨大的反震力顺着脚跟直冲脊椎,让他的大脑嗡地一声。
与此同时,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因为步法“错误”,赤金双鸾铃内部的惩罚机制触发了。那一圈细密的钢针瞬间探出,无情地扎入了娇嫩的皮肉之中,为了固定住“不听话”的脚踝。
鲜血瞬间渗了出来,被厚实的白袜吸收,暂时没有透出来。
杏的脸上扭曲了一瞬,随即在AI的肌肉控制下,绽放出一个极其灿烂、甚至有些崩坏的笑容。
他开始旋转。
不是那种如花瓣飘落的慢转,而是像个坏掉的陀螺。每一次转身,他都要刻意地顿挫,用肌肉的痉挛来对抗惯性。
红叶坐在榻榻米边,双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裙摆,指节泛白。
她看得懂。她太看得懂了。
那个动作……那是“跪盐”时的受身姿势。
那个扭腰……那是为了闪避鞭刑时的本能反应。
还有那每一次落地时的颤抖……那是钢针入肉的证明。
红叶曾戴过银铃,知道那种东西有多敏感。只要步幅稍微大一点,或者节奏乱一点,铃铛就会发出刺耳的噪音并伴随微弱的电流惩罚。而金铃……那是刑具中的刑具。
要想让它在大动作下“不响”,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肉体去填满它所有的活动空间。
他在用自己的血肉做消音器。
“哈哈……哈哈哈!”
床上的爱丽丝突然笑了起来。她不知道真相,她只看到自己那个平日里乖巧得有些沉闷的儿子,此刻正像个笨拙的鸭子一样,左摇右晃,做着各种滑稽的鬼脸和动作。
“哎哟……杏,你的手……哈哈,像个大茶壶!”母亲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久违的红晕,“这是老爷家教的吗?真有趣……真喜庆啊。”
听到母亲的笑声,杏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
值了。
哪怕脚踝像是被锯子锯开一样疼,哪怕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但只要能听到这个声音……
“警告:左脚踝出血量增加。建议立即停止。”
“再来一个!”杏大声喊道,声音因为疼痛而微微变调,听起来更加高亢滑稽。
他猛地跳起,在空中做了一个极高难度的“空中定格”。为了保持静音,他在落地的瞬间,双腿极度内扣,以一种近乎“折断”的姿势跪摔在地上。
“咚!”
一声闷响。
没有铃声。只有膝盖撞击地板的钝响。
红叶猛地站了起来,她差点就要冲上去扶他了。这一下跪摔,若是换了普通人,膝盖骨恐怕都碎了。
但杏没有停。他顺势在地上打了个滚,像只肉球一样滚到了母亲床边,最后摆出了一个要把头塞进裤裆里的可笑造型,双手比出两朵花,托着自己的脸。
“嘿嘿,妈妈,好看吗?”
杏抬起头,额头上满是冷汗,却在此刻化作了表演后的热汗。他的嘴角咧到了耳根,眼中含着泪,却笑得比谁都开心。
爱丽丝笑得喘不上气来,她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杏的头。
“好看……好看。”爱丽丝擦着眼角的泪花,“我的杏,就算做不来那种优雅的贵族少爷,做个能让人开心的开心果……也是好的。妈妈今天……真高兴。”
那一瞬间,杏感觉脚上的剧痛似乎消失了。
他跪在地上,把脸埋在母亲的掌心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爱丽丝以为他在撒娇,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后背。
只有站在背后的红叶看到了。
在那双洁白的足袋(袜子)脚踝处,两团殷红的血迹正在缓缓晕开,像是在雪地里盛开的、残酷的红莲。
……
离别总是匆忙的。
因为杏真的快撑不住了。他怕自己再多待一分钟,就会因为失血和剧痛晕倒在母亲面前。
“老爷家规矩严,不能在外过夜。”红叶僵硬地充当了恶人,催促着杏离开。
爱丽丝依依不舍地松开手,叮嘱了无数遍“要听话”、“要好好吃饭”。
当那扇破旧的木门在身后关上的那一刻。
杏脸上的笑容瞬间崩塌。
他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整个人软绵绵地向下滑去。
“喂!”
红叶眼疾手快,一把架住了他的胳膊。少年的身体轻得吓人,但此刻却冷得像冰,还在止不住地痉挛。
“别……别在这倒下。”红叶咬着牙,低声吼道,“你是想让你妈听到吗?上车!给我滚上车去!”
她几乎是半拖半抱着,把杏弄上了那辆黑色的马车。
车门关上的瞬间,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呃啊……”
杏终于忍不住了,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惨叫。他蜷缩在车厢的地毯上,双手死死抓着坐垫,指甲都要崩断了。
红叶没有说话,她冷着脸,蹲下身,一把扯掉了杏的一只足袋。
“嘶——”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看到眼前的景象,红叶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原本白皙如玉的脚踝,此刻已经血肉模糊。
金色的双鸾鸟深深地陷入了肿胀的皮肉里,因为刚才的剧烈运动和强制静音,内部的钢针不仅扎入了肉里,甚至在里面进行了反复的搅动。伤口边缘翻卷着,鲜血和组织液混合在一起,把金铃染成了刺眼的猩红。
更可怕的是,即便到了现在,杏依然本能地绷直着脚背,维持着那个“静音”的姿势。
这是已经被规训进骨髓里的奴性,还是超越了肉体的意志?
红叶的手有些发抖。她从怀里掏出一瓶只有游女才随身携带的创伤药(那是她为了应付客人虐待而准备的),想要给杏上药,却发现无从下手。
如果不摘下铃铛,药根本进不去。但铃铛的钥匙在老鸨和锁介手里,根本摘不下来。
“你是个疯子。”
红叶的声音在颤抖,不再是嘲讽,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为了那个笑话……你差点废了这双脚。如果今晚回去武四郎检查你的脚,发现伤成这样……你会死在‘步法课’上的。”
杏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鬓角。在AI杏核释放了微量的内啡肽后,他的痛觉稍稍缓解了一些。
他艰难地翻过身,靠在车厢壁上,看着红叶。
那双眼睛里没有红叶预想中的悔恨或痛苦,反而透着一种诡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满足的余韵。
“她笑了。”杏沙哑地说道,“红叶,你听到了吗?她笑了。”
红叶愣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狼狈不堪、满身血污的少年(或者说伪娘),心中那股名为“嫉妒”的火焰,突然间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名为“敬畏”的寒意。
这个家伙,不是那种只会靠脸吃饭的软脚虾。
他是一条为了目的可以把自己嚼碎了吞下去的毒蛇。对他自己都这么狠,如果让他成长起来……
红叶深吸了一口气,在那一瞬间,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与其毁掉他,不如……利用他。
“把脚伸过来。”红叶冷冷地说道。
杏警惕地看着她。
“不想废掉就伸过来!”红叶低吼一声,“我会一种按摩手法,能暂时把里面的淤血排出来一部分。虽然治标不治本,但至少能让你坚持到走回鸟笼。”
杏犹豫了一下,慢慢伸出了脚。
红叶的手指沾着药膏,按在了那红肿的伤口周围。她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有些粗暴,但在按压到几个关键穴位时,杏感到那股钻心的疼痛确实减轻了不少。
车厢里陷入了沉默,只有马蹄声和偶尔传来的压抑喘息声。
“为什么要帮我?”杏问。
“少自作多情。”红叶头也不抬,“我只是不想我的‘摇钱树’这么快折断。你那双脚要是废了,谁来陪我跳双人舞?我在预选赛还得靠你吸引火力呢。”
杏没有拆穿她,只是虚弱地笑了笑:“谢谢。”
红叶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随后更加用力地按了一下,疼得杏一激灵。
“别谢得太早。这是交易。”红叶抬起头,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野心的光芒,“我可以暂时不向乌鹭婆告发你的脚伤,甚至可以帮你搞点止痛的违禁药……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那个步法。”红叶盯着杏的眼睛,“刚才你在屋里跳舞时,虽然动作滑稽,但我看出来了……你的重心移动方式,还有那种能在反关节状态下保持平衡的技巧……那不是你自己瞎编的吧?”
杏心中一凛。那是AI杏核计算出来的【完美力学模型】。
“那个步法叫【香步·改】。”杏撒了个谎,“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
“教我。”红叶直截了当,“还有你在香薰室里那种怎么都不会打散烟雾的呼吸法。统统教给我。”
杏看着红叶。他看到了这个女孩眼底的火焰——那是一种不甘于在这个烂泥潭里腐烂的欲望。
“可以。”杏点了点头,“但我也有条件。”
“说。”
“情报。”杏靠回车壁,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你知道我很闭塞。我需要知道吉原里真正的潜规则,还有……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接触到更高层的人。”
红叶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更高层?你想干什么?找个大名赎身?”
“我要救人。”杏没有细说,“比赎身更难。”
红叶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利弊。最后,她压低了声音,凑近杏说道:
“你知道‘花组’吗?”
杏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是他从黑猫那里听到过的名字,但他装作迷茫地摇了摇头。
“一群疯子,也是一群天才。”红叶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狂热的向往,“他们不属于任何一家游女屋,甚至不完全听命于幕府。他们的眼线遍布整个吉原,从倒夜香的老头到最红的太夫,都有可能是他们的人。”
“他们负责收集情报、散布谣言,甚至……处理掉一些不听话的大人物。”
红叶伸出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割喉的动作。
“我一直在找机会加入他们。但我只是个没背景的游女候补,他们看不上我。”红叶盯着杏,“但你不一样。八重杏,你的那张脸,还有你这种对自己够狠的劲头……你是一把好刀。”
“你是说,让我加入?”
“不,是我们。”红叶纠正道,“单打独斗在这条街上死得最快。我们合作。你负责在台上发光,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我负责在暗处帮你处理那些脏东西。我们要一起爬上去,爬到花魁的位置,让花组的人看到我们的价值。 对了, 最近就是太夫格资格的考验了, 你只有过了这一关, 才能成为真正的竞争者参与花魁竞争! 准备好了吗?”
杏看着红叶伸出的手。那只手上满是茧子,指甲缝里还残留着刚才给他上药时的血迹。
这是恶魔的契约吗?
或许吧。
但在地狱里,恶魔也比伪善的天使可靠。
杏伸出手,握住了红叶的手。
“成交。”
“很好。”红叶笑了,这一次,她的笑容里少了几分阴毒,多了几分江湖气的豪爽,“顺便送你一个免费情报。”
“什么?”
“小心那个叫春绘的女人。”红叶眯起眼睛,“她不仅是小笠原大夫的徒弟,我上次看到她偷偷和‘天领奉行’的机械乌鸦说话。她可能是官方安插进来的钉子。这次大比,她一定会对你下手。”
“机械乌鸦……”杏记下了这个词。AI杏核立刻建立了新的档案:【威胁等级:橙色】。
马车猛地颠簸了一下,随后速度慢了下来。
窗外的光线变得嘈杂而刺眼。那熟悉的、甜腻的、令人作呕的脂粉香气再次钻进了车厢。
他们回来了。
红叶松开手,迅速恢复了那副冷漠高傲的模样。她看了一眼杏那依然红肿的脚踝,冷冷道:
“待会儿下车,我会故意撞你一下,让你摔倒。你就顺势说是在下车时崴了脚。这样武四郎就算检查,也能有个借口遮掩过去。”
杏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好。”
车门打开了。
巨大的霓虹灯笼如同怪物的眼睛,注视着这对刚刚结成同盟的“姐妹”。
“到了,下车吧,废物。”红叶大声骂道,语气刻薄,但伸出的脚却巧妙地垫在了杏的落脚点下方。
杏心领神会,身子一歪,重重地摔在了醉月楼那光鲜亮丽的红地毯上。
“哎呀!你怎么这么笨!”红叶一边骂着,一边看似粗暴实则借力地把他拽了起来。
在周围龟公和游女们看戏的目光中,杏低下头,乱发遮住了眼睛。
没有人看到,那双绝美的眸子里,原本单纯的光芒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在这个魔窟中生存所必需的、名为“觉悟”的寒光。
(第二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