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原的清晨,总是带着一种宿醉未醒的慵懒与颓败。
天空被厚重的工业烟云笼罩,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铅灰色。细雨淅淅沥沥地落下,冲刷着青石板路缝隙里残留的胭脂与呕吐物。几只以发条驱动的“天狗乌鸦”停在醉月楼高耸入云的朱红飞檐上,红宝石做的义眼随着雨滴的节奏明灭,机械喙时不时发出咔哒咔哒的微响。
醉月楼的后巷,一辆没有任何家纹的黑色牛车早已等候多时。
八重杏扶着湿漉漉的黑墙,试图将身体挪上车辕。为了这次回家,他特意换下了楼里那些轻薄妖艳的衣衫,穿上了一身朴素的鼠灰色小袖,外面罩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麻布外褂——这是下城区平民子弟去大户人家做工时最常见的打扮。
然而,这身男装并不能掩盖他行走时的异样。
每迈出一步,脚踝处都会传来钻心的剧痛。那是【赤金双鸾铃·真打】正在收紧的触感。为了防止他在外面发出铃声,他在出门前用厚厚的白布将铃铛层层缠死,勒进了肉里。
更糟糕的是昨夜“赏花宴”上留下的伤。为了取悦那位以此为乐的大名,他被迫在铺满碎瓷片的“雪路”上跳了一支舞。此刻,脚底那些细密的伤口在雨水的湿气中突突直跳,仿佛连着心脏。
他咬紧牙关,不想表现出狼狈,但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一只素白的手从车帘后伸出,稳稳地托住了他的手肘。
“小心些。”
声音轻柔,像是一捧初融的雪。
杏抬起头,对上了一双仿佛笼着烟雨的眸子。车厢里坐着的,是千代。
这位在醉月楼沉浮了六年的中女郎,今日卸去了那层厚得吓人的**,也没有画那标志性的红唇。她穿着一身深蓝色的侍女服,头发梳成了端庄的“贝髷”,发间只插了一支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旧木梳。
此刻的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位在大名府邸里管事的得体女官,温婉而可靠。
“快上来吧,外面凉。”千代稍微用了点力,将杏拉进了温暖的车厢。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雨声和视线。车厢里点着一炉淡淡的檀香,那是千代特意为了掩盖身上的脂粉味而准备的。
杏刚一坐定,就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冷气,手下意识地去摸脚踝。
“疼得厉害?”千代轻声问道。她没有嫌弃杏身上的雨水,而是自然地弯下腰,将杏的双腿搬到了自己的膝盖上。
“千代姐,这不合规矩……”杏想要缩回脚,毕竟在谎言里,他只是个刚入门的小侍者,而千代是“管事姑姑”。
“在这里,我们只是同样受苦的人。”千代按住了他的腿,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隔着被雨水打湿的白布,轻轻按压着杏红肿的脚踝。她的指法极好,似乎懂得某种舒缓筋骨的古法,指腹温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怜惜。
“忍着点。”
千代低着头,神情专注。她的手指沿着杏的小腿线条缓缓下滑,在那被勒得变形的脚踝处停留,轻轻揉散淤血。
杏看着她低垂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那个名为醉月楼的笼子里,只有千代会在深夜给他偷偷塞一块止痛的膏药,也只有她,会在其他游女嘲笑杏“是个带把的怪物”时,默默地帮他挡住那些恶毒的视线。
“千代姐,”杏看着她发间那把旧木梳,轻声问道,“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千代的手指微微一顿。她抬起头,露出了一个略显疲惫的微笑。
“因为你还有家可以回。”她轻声说,“只要你还有家,我就觉得……这世上好像还有那么一点盼头。”
……
八重家的隐居之所,位于下城区一片破败的木屋区。
推开障子门的那一刻,一股混杂着药味和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母亲爱丽丝半倚在榻榻米上,身上盖着几层厚厚的棉被,却依然显得单薄如纸。
腹部那诡异的紫红色血管纹路——【子宫调制术式】的诅咒,正随着她微弱的呼吸起伏,像是一只贪婪的蜘蛛,一点点吸干这具曾经高贵的躯体。
“母亲。”杏跪在门厅,声音发颤。
爱丽丝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聚焦在杏的身上,枯瘦的脸上瞬间绽放出光彩:“是杏吗?我的杏回来了?”
“是我,妈妈。”
杏手脚并用地爬过去,熟练地将头埋在母亲的手掌中,像只归巢的小兽。他努力压抑着脚踝的剧痛,脸上挤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这一周在府上过得怎么样?有没有给管事添麻烦?”母亲抚摸着杏的头发,手指颤抖。
“没有,老爷夸我勤快呢。”杏撒着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谎,“我现在负责整理藏书阁,不用干重活,还能识好多字。那是上城区最大的书房,比咱们以前的家还要大……”
“那就好……那就好……”母亲喃喃着,眼角滑下一滴泪。
“夫人教导有方,杏这孩子,是我们府上最机灵的。”
千代跪坐在门口,双手交叠在膝前,行了一个标准到无可挑剔的“真礼”。她的声音变了,不再是车厢里的那种疲惫,而是变得清亮、端庄,带着一种大家族特有的矜持与教养。
“妾身千代,乃是藤原府内院的管事。今日特意奉老爷之命,送杏回来探亲,顺便带了些薄礼。”
说着,她将几个精致的漆盒推上前——那是最好的和果子、几匹色泽鲜亮的丝绸,还有一袋在这个时代价比黄金的低辐**米。
那是千代用攒了许久的皮肉钱置办的。
母亲愣住了,连忙想要起身:“这……快请起。寒舍简陋,让您见笑了。”
“夫人折煞妾身了。”千代没有起身,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态,嘴角含笑,“杏这孩子心细,平日里帮了我不少忙。说是主仆,其实妾身心里,是把他当自家弟弟看的。”
她自然地走上前,帮母亲掖好被角,动作熟练得仿佛已经做过千百次。她用一种令人如沐春风的语调,讲述着杏在府里的“趣事”——如何帮老爷研墨,如何受到小姐们的喜爱却守礼自持。
母亲听得入了神,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两团病态的红晕。那是身为母亲最后的、也是最大的骄傲。
看着眼前这一幕,杏的鼻子发酸。他知道,这温馨的一幕是建立在多么残酷的谎言之上。他和千代,一个是出卖色相的游女,一个是正在学习如何出卖色相的雏儿。他们像两只阴沟里的老鼠,披上华服,在这个将死之人面前,联手编织了一个名为“希望”的梦。
“千代姑娘。”
母亲突然反握住千代的手。那双枯瘦的手紧紧抓着千代白皙的手腕,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您生得这样美,心肠又这样好。即使是在上城区,怕是也难找像您这样的人儿。”
母亲的目光在千代和杏之间游移,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真挚的祝福与遗憾。
“真希望……要是以后杏长大了,能有福气娶到像您这样的贤妻啊。那样的话,我就算到了黄泉比良坂,也能闭眼了。”
屋内静了一瞬。
窗外,雨声淅沥。
杏的心猛地一颤。他下意识地看向千代,心中充满了恐慌。
这句话太重了。
在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对于一个身家清白的“书童”来说,娶一个游女是最大的堕落。而对于千代来说,这句话就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她最不堪的身份——她是一个永远无法拥有正常家庭的女人。
但杏没有在母亲眼里看到任何轻视。
那是纯粹的、发自内心的赞美。在母亲即将熄灭的生命里,她看不到那些身份的鸿沟,她只看到了一个温柔照顾自己儿子的好姑娘。
杏感到一种莫名的酸楚。他不觉得母亲的话是羞辱,反而觉得……如果真能那样,该有多好。如果他们都不是笼中鸟,如果这只是一个普通的世界,千代确实是最好的妻子。
千代愣住了。
她看着母亲那双真诚浑浊的眼睛,原本完美无缺的表情管理出现了一丝裂痕。
那是一种极度的悲伤,混合着某种被触动的柔软。
过了许久,她才低下头,露出一个比哭还要温柔的笑容。
“夫人说笑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郑重。
“妾身只是一介蒲柳之姿,哪里配得上杏这样前程远大的孩子呢。”千代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杏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他会飞得很高很高……妾身只要能在地上,远远地看着他好好的,便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她没有反驳,没有自嘲,只是温柔地接下了这份沉重的祝福,并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心里那个已经死去的角落。
……
离开的时间总是过得太快。
再次坐上马车时,雨下得更大了。街道两旁的全息广告牌在雨雾中闪烁着迷离的光,将地上的积水映得五光十色。
千代没有让车夫直接回吉原,而是轻声吩咐道:“去‘戻桥’(Modori-bashi)转一圈吧。”
戻桥,那是流经吉原的一条污浊支流上的破旧木桥。传说死者的灵魂若有留恋,便会在此徘徊。
马车停在桥头。
河面上漂浮着几盏还没来得及清理的纸灯笼,那是昨夜游女们放飞的祈愿,此刻却像湿透的尸体一样载浮载沉。
千代撑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走下马车,站在桥边。
她的背影在雨雾中显得格外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散。
杏忍着脚痛走到她身后,替她挡住了一侧的风雨。
“千代姐,刚才……”杏想说些什么。
“刚才你母亲的话,很好听。”千代没有回头,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那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像‘人话’的话了。”
她伸出手,接住了一滴从伞檐落下的雨珠。
“杏。”她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而不是少爷,“你知道这座桥为什么叫‘戻桥’吗?”
杏摇了摇头。
“六年前,我刚被卖进楼里的时候,也像你这么大。”千代的目光投向河面远处,那里隐约可见吉原辉煌如怪兽般的灯火,“那时候,有个没落的武士,每天晚上都会站在这桥头吹笛子。他说他没钱进楼,只能在这里吹给我听。”
“他说,等他立了战功,成了大名的家臣,就来赎我。他说他不在乎我的过去,他说要娶我做妻子。”
千代的手指抚摸着发间那把老旧的木梳。
“我信了。我把自己攒的所有钱,连同这颗心,都给了他。这把梳子,就是我们在桥下定情的信物。‘苦死(Kushi,梳子发音同苦死)’,呵呵,真是个不吉利的东西。”
雨声渐大,打在油纸伞上,噼啪作响。
“后来呢?”杏问,尽管他心中已经隐隐猜到了结局。
“后来?”千代轻轻歪了歪头,眼神变得空洞,“后来他真的成了大名的家臣。三个月前,我在楼里的‘上客名录’里看到了他的名字。我以为他是来接我的。”
“那天晚上,我特意化了在这个年纪不该化的淡妆,穿了他最喜欢的蓝色和服。我跪在门口等他。”
千代顿了顿,嘴角的笑容变得有些扭曲,却依然保持着那种令人心碎的温柔。
“他进来了。搂着一个新的、更年轻的、更漂亮的雏妓。他看到了我,眼神就像在看一堆垃圾,或者……一段想要抹去的黑历史。”
“他假装不认识我。甚至在酒醉后,为了讨好那个大名,指着我说:‘这种老女人,怎么还赖在这里不走?看着就倒胃口。’”
杏感到一阵恶寒。那是比任何神术都要冰冷的恶意。
“那天晚上,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千代转过身,面对着杏。她伸出双手,捧起杏的脸。她的手很凉,却很软。
“八重君,你有着比任何人都美的脸,也有着比任何人都聪明的心。你会爬得很高,你会成为‘太夫’,甚至成为这吉原的主人。”
她的眼神温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但说出的话却字字诛心。
“千万不要爱上任何人。”
“也千万不要相信任何人会来救你。”
“在这条街上,心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把它挖出来,扔进这河里,你才能活下去。”
千代说着,轻轻拔下发间的那把木梳。
她手腕一抖,那把承载了她少女时代所有梦幻与爱恋的梳子,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
“扑通。”
微弱的落水声,瞬间被雨声吞没。连个涟漪都没有泛起。
“好了。”千代深吸一口气,重新挂上了那副无懈可击的温柔面具,“出来太久,乌鹭婆该着急了。回去吧,小~少~爷~。”
……
回程的马车上,两人再无一言。
当醉月楼那巨大的、仿佛由无数骷髅堆砌而成的朱红大门再次出现在视野中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门口的灯笼散发着暧昧的红光,像是一只只窥视的眼睛。
千代率先下了车。她整理了一下衣襟,回头看向杏。
那一刻,她眼中的泪光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死灰般的死寂。
“进去吧。”千代轻声说,“从现在起,没有‘八重君’了。只有‘白杏’。”
杏站在雨中,看着千代纤细的背影走进那扇吞噬人的大门。
路边,几个路过的醉汉正指着千代调笑着:
“哟,这不是千代吗?怎么,今晚有空陪陪大爷?”
“听说你最近总是接不到客啊,是不是人老珠黄了?”
千代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露出了那种杏最熟悉的、职业化的妩媚笑容。
“大爷说笑了,千代的手艺,可是越陈越香呢。今晚若是有空,还要请大爷多赏脸……”
她熟练地应酬着,任由那些浑浊的目光在她身上游走。
杏站在阴影里,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他突然明白,千代并没有疯,也没有坏。她只是……麻木了了。
那个会做梦、会爱人、会温柔地给他擦汗的千代,已经随着那把梳子,一起沉入了冰冷的河底。
剩下来的,只是一个名为“千代”的,温柔的空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