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晒在窗前，照亮了窗台上的百合花。
空气中有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床帘那边传来了江婆婆的阵阵打鼾声。
时间已经是凌晨4点。
方亦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只要一安静，少女不久前的说过的话语就会在脑子里自动重播。
只要一闭眼，少女的音容笑貌就会在脑海里自动浮现，带着月亮般的温柔笑容。
“你呢，方同学？”
明明只是一句简单的问话，方亦斌却下意识坐直了身体：
“我、我的名字叫方亦斌！家住江北，家里有三口人，老爸在长寿湖水库工作，老妈是高中老师！我、我也是高中生，高二，在实验中学读书，学得是文科，最擅长地理，上次月考考了89分！”
几乎是想都没想，方亦斌就把自己的事情一股脑说了出来。
秋月有些没想到方亦斌的实诚，愣了愣，又好笑道：“不用说这么细啦，我又不是在搞普查。”
一想起当时的场景，方亦斌就忍不住在床上翻来覆去。
别人就是随便一问，自己怎么什么都说了！
自己这样，岂不是就是贴吧里所说的那种叼丝？
方亦斌尴尬地把头埋进了枕头里，但一想到自己的反应把秋月逗笑了，又感觉心里有几分甜。
秋月告诉他，他是从护士姐姐那知道这层楼住进了一个跟他一般大的少年，姓方。
秋月生下来心脏就有问题，好像是叫单心室。就是说常人都有两个心室进行心肺循环，但她只有一个。这导致她生下来就比其他人身体弱很多，似乎一生下来就要动手术，才能维持最基本的生活。
因为身体从小比别人弱，她从来没有上过体育课，也没有参加过运动会。只是坐在边上，看别的小朋友挥洒汗水。
因为病情的不稳定，让她从小就习惯了往返医院。
最终在14岁那年，医生认为她的身体状态已经不再能支持正常的上学，自那之后她就住进了医大附属医院。也是这一次入院，医生告诉她她很可能活不到20岁。
秋月的父亲似乎是在一家医药公司工作，通过跟医院的关系给她弄到了单人病房。母亲是主妇，平时都是母亲来医院照顾她。
在讲起这些故事时，秋月的语气始终很平淡，就好像这不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那般。
而方亦斌已经被少女的话语震撼到说不出话来。既是为少女的命运，又是为少女的坚强。
“我初中就是在实验中学读的，因为我成绩还可以嘛，初二时老师就告诉我可以直升高中部来着。”
“虽然后来进了医院，但爸爸跟学校沟通了一下，似乎还是按我在校算正常升学了来着。只要我能在医院完成基本的作业和考试，他们就可以按我正常升级来算的样子。”
秋月看着方亦斌，有些狡黠地笑了笑：“所以按照正常来说，我应该是高三，是你的学姐。”
“啊，”方亦斌一直以为秋月跟自己一个年级，听到对方说自己应该是学姐，下意识就开口道：“学姐好...”
“嗯！”秋月满意地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称呼。
后来他又给秋月说了很多高中的事情，从自己的那群小伙伴，到有秃顶征兆的戴老师。甚至讲到了自己吃小面痛晕过去醒来就在医院的故事，只是把偷跑去上网吧改成了去餐馆。
不知不觉中，时间悄然流逝。秋月没有打断过他的话，只是静静的听着，时不时轻笑两声。直到方亦斌讲得口干舌燥了，秋月也有些克制不住哈欠，才发现已经到了凌晨3点。
他急忙站起身准备离开，但在走前，小心翼翼问道：
“那个...学姐，我明天...还能来给你削苹果么？”
秋月似乎有些意外，眼睛都瞪大了。随后又是一声轻笑，没多做考虑，秋月回答道：
“好。”
在回房间的路上，方亦斌感觉自己的脚步都在飘，一种喜悦的激动充斥着心头，让他恨不得原地蹦起来。
然后就是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在不知道翻滚了多少圈后，方亦斌才终于抱着对明天的期待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两天，方亦斌都会跑到920号病房给秋月削苹果。他们没有约定过时间，但方亦斌都会在晚上九点以后再悄悄过去。两人会聊几个小时的天，在过了夜半之后互道晚安。
方亦斌也听了不少有关秋月的事情。
秋月喜欢看书，但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文学类书籍，而是各种稀奇古怪的历史小故事。从明朝的野史，到近现代日本的各种奇妙都市传说。她告诉方亦斌，明朝时期有个大海盗，名叫林凤。这个林凤通过劫掠商船，积累了大笔财富，他还把财宝藏在了南澳。不知为何，秋月认为这笔财宝现在还没有被发现。
除了这些稀奇古怪的历史，她还很喜欢看动画、电影。在住院的日子里，她看了不知道多少部动画和电影。什么地方的都有，什么年代的也都有。她说她很喜欢几年前播出的国产动画，名叫《精灵世纪》。方亦斌听到她唱的那首歌，就是来自这部动画。
方亦斌暗下决心，要把这部动画给补来看。
秋月房间里的铃兰花最早是母亲带来的，母亲告诉她铃兰的花语是幸福的归来、纯洁和温柔。这既是在形容这个懂事的女儿，也是对女儿病情的祈愿。秋月慢慢也喜欢上了铃兰花，甚至还贴在了门牌上。
过去每次听老爹讲故事都有些不耐烦的方亦斌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过这么得耐心。秋月讲述起自己的故事时眼睛里总会流露出温柔的光芒，方亦斌总会被那温柔的目光所吸引。秋月的生日是1月，比方亦斌只大6个月。但每次看到秋月的眼睛，方亦斌就有种自己似乎还是孩子，而秋月已经是大人了的感觉。
和外面那些大人浑浊的眼睛不同，秋月的眼睛明亮而美丽，总有各种感情从中流露，却又似乎都很淡：不论是快乐还是忧伤，正面还是负面的，都只是在她的眼睛里转瞬即逝。自己明明就坐在她的面前，却又总觉得下一秒面前的人就会消失不见。面对可能只剩下不到三年的短暂生命，她展现出了惊人的坚强。
但唯独有一瞬间，方亦斌确信自己捕捉到了真切的她：当她在说起铃兰花的花语时，方亦斌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微不可察的，转瞬即逝的希望的光芒。
她的内心深处，依然渴望着活下去。
两天时间，转瞬即逝。
“方奕斌恢复得很好，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医生放下检查报告，笑着对着方亦斌和方亦斌的父母说。
“谢谢医生，谢谢医生！”父母喜出望外，纷纷站起身来和医生握手。
“不客气不客气，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诶，这位家长你在做什么？不行不行，我们这里有规定，不能收...”
“不是不是，这就是我们的一点点小心意，不违规的...对了张医生，不知道您这周有没有空，我和孩子他妈想请您吃个饭...”
“不方便？没事没事，这是我的名片，等您方便了记得打这个电话...”
方亦斌没有理会几个大人的拉扯游戏，他的心思早已被‘明天出院’几个字带走了。
明天就出院了...
这意味着自己不再能仅仅几步路就走到920号房，去见秋月了。
自己也找不到方便的理由再见她了。
刚进来时，总盼着赶紧出院，自己好再去跟兄弟们上网，现在真要出院了，却又不禁想自己要是能再住一个月就好了。
谢过医生，方亦斌便回到了自己的病房。父母约定好明天上午来接他出院后，也很快就走了。
方亦斌沉默着收拾起自己并不多的生活用品。即便时间很短暂，这间917病房也有了一些属于‘方亦斌’这个人生活过的痕迹。
“斌斌这是要出院了？”江婆婆看他收拾行李，问道。
“嗯...”方亦斌点头。
想了想，方亦斌又抬起头来，对江婆婆问道：
“婆婆，我走以后...还能来探望你么？”
江婆婆有些惊喜：“好呀，婆婆我正愁没有人跟自己讲话呢，更何况是斌斌这样的好孩子！”
江婆婆话锋又一转，露出了仿佛看破一切的笑容：
“不过我看斌斌你啊，最想探望的还是920那个姑娘吧？”
心事被点破，方亦斌刷得一下脸就红了，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想见婆婆。”
“好~斌斌想来看婆婆就来看，什么时候都可以，不用提前打招呼来都行。”江婆婆很大度的原谅了方亦斌的小心思。
至少有了来医院的理由，方亦斌刚刚焦虑的心稍稍得到了一些平复。
剩下的，就是怎么跟本人说了。
晚上，等到走廊逐渐安静下来后，方亦斌又来到那扇能闻到铃兰花香的房间前。做了几个深呼吸，轻轻敲了两下门。
“请进—”
轻轻推开门，方亦斌又来到了这个仿佛少女闺房的病房。
病床上的少女刚刚似乎正在用电脑，进来时她正在收拾电脑，顺便摘下了眼镜。
那张椅子就在床边，是她的妈妈来看过她了么？
方亦斌坐下，从水果篮里翻找起小刀。
“不用啦，”秋月打断了他：“今天妈妈来了，我已经吃过了。”
方亦斌看向旁边的垃圾桶，确实能看见几条苹果皮。
方亦斌放下了手里的苹果，坐回了椅子上，垂着头一言不发。
明明刚刚才在门前做了几个深呼吸，现在真到了面前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就像他们刚认识时那样，有些尴尬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话说...”最后是秋月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你是不是要出院了？”
方亦斌抬起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你...怎么知道？”
“护士姐姐告诉我的，不过就算没告诉我，你这样子也太好猜了。”秋月看着垂头丧气的方亦斌，好笑道。
“所谓的没城府大概就是说我这样的人吧...”方亦斌露出有些苦涩的笑容。
“出院不是好事么，你怎么愁眉苦脸的？”秋月歪了歪头问道。
不知为何，方亦斌总觉得面前这个少女其实是知道自己垂头丧气的原因的，但偏偏要故意这么问。
意识到已经避无可避，方亦斌闭上眼进行了一次深呼吸。睁开眼直直地看向秋月，语气也带上几分郑重：
“秋...学姐，你能给我你的联系方式么？”
“嗯？”没想到方亦斌会先从这里说，秋月明显愣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说：“联系方式...？是说我的手机号么？”
“嗯，”方亦斌重重地点头，说：“可以的话，我还想要你的qq号。”
没有想到方亦斌如此的强势，秋月瞪大了眼睛看他，似乎想找到面前的少年被暗中替换了的证据。
但似乎看起来就是本人。
秋月从枕头下拿出了手机，打开了联系人页面，慢慢递给了方亦斌。
“qq的话...你直接打开我的qq添加你好友就行了。”
方亦斌将秋月的手机号添加进自己的联系人列表，然后缓缓打开了秋月的qq。
就像真的在窥探少女的私密一样，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手上都止不住出了汗。
秋月的qq联系人不多，对话列表前列的几乎都是各式各样的群聊：有聊小说的，有聊动画的，也有一些业余历史爱好者组的群。
他还看到一个群组，名叫“BL赛高”，而且正好有人@她，能看到的内容是“新出的那本同人你看了吗，太甜...”
方亦斌有点懵，这不会是自己知道的那个BL吧？
强压下开口询问的冲动，他点开了添加qq号，熟练得输入了自己的qq号，点击添加。
很快，自己的手机就跳出了提醒。
秋月的qq名字叫‘LUNA’，头像是一个金色头发的3D女孩。
将手机递还给秋月，方亦斌问：“学姐你的头像是精灵世纪里的那个角色么？”
听到动画名字，秋月眼睛一亮，有些惊喜地点了点头：“嗯嗯，你看了吗？”
“啊...我还没有...”方亦斌挠了挠头：“不过我准备回去就看，之后跟你说。”
“嗯嗯，没问题！”似乎每次听到这个动画，秋月的情绪都会明显升高。
秋月打开手机，看了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倒吸了一口凉气。
再看向方亦斌，她的脸颊红晕更加明显了，语气中甚至少有的带上了些许害羞：“你...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方亦斌决定装傻。
“我的消息。”
“没有。”方亦斌矢口否认。
“真的？”秋月眼神狐疑，盯着方亦斌眼睛，似乎想要从眼睛看出方亦斌的话语是否真实。
“学弟，我问你个问题哦。”
“什么？”
“你知道什么是BL么？”
“我不知道。”方亦斌再度矢口否认。
秋月若有所思：“哦...但我看学弟你挺适合搞BL的。”
“我才不是...”话刚出口，方亦斌就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果不其然，秋月看向自己的眼神已经变得有些冰冷。
“你果然看到了...”
少女说完直接将头埋进了被窝里，还伸手捶打了两下被窝。
正当方亦斌试图开口时，秋月忽地抬起头来。她的脸整个涨红，看向方亦斌的眼神仿佛在喷火，眼神中既有羞，也有怒。
这还是方亦斌第一次在少女脸上看到如此剧烈的情绪。
没想到少女会这么生气，方亦斌忙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看到时正好跳了出来，我就扫到了一眼！”
看到恼羞成怒的少女已经缓缓举起一个苹果，意识到自己再不说出什么好话，下一秒那个苹果就会出现在自己脸上的方亦斌连忙说：“我们班女生也有很多看这个的！”
苹果已经被渐渐举高，仿佛一台投石机正在蓄能。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方亦斌灵光一闪，举起自己的手机叫道：“我也给你看我的手机！”
苹果的抬升趋势中止了，就那么停在了空中。
僵持了一会，秋月脸上的涨红似乎褪去了一些，她也将苹果重新放回到了水果篮中。
然后对着方亦斌摊开了手，方亦斌也乖乖解锁了手机递到了秋月手中。
值得一提的是，秋月的手机是苹果4，而自己的是国产的大米手机，突出一个性价比。
上下滑动了一会，秋月眯着眼说道：“这个名字叫‘唐晓’的...是你的同学？”
“啊、啊，是我的同桌，我和她初中就是同学了。”
“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语气中带有几分疑惑...甚至埋怨？
方亦斌感觉自己的手心全都是汗，甚至比刚刚敲门前还要紧张。听到秋月提到唐晓的名字，他的心猛地就是一跳，莫名有种被女朋友抓住了跟别的女生聊天的感觉。
但自己跟秋月什么关系都还不是，甚至就连学长学弟的称呼都很强行。
悄悄用裤子擦了擦手汗，似乎有些怕秋月继续探查下去那般，开口道：“我其实...平常玩贴吧比较多...”
“哦？”秋月听闻，退出了qq，翻找了一下打开了贴吧。
“2012吧...11级？”秋月抬头问道。
“啊...今年经常逛这个贴吧，不是有那什么玛雅预言么。”
“嗯...”秋月点了点头。
突然，秋月问出了一个问题：“你相信今年会是世界末日么？”
第一次听说这个预言的方亦斌还是个小学生，当时的他兴冲冲地跟同学讨论，幻想世界末日会不会发生，如果发生又会是什么样子的？
但伴随着年龄增长，大家也都逐渐不太把世界末日当成什么大事了。往往只有开玩笑打趣的时候会提到这个末日预言。
但现在，看到面前少女那副认真的表情，方亦斌觉得自己似乎不能随便打哈哈过去。
“我...其实不知道。”方亦斌诚实答道。
“如果预言是真的话，那其实距离世界末日也没有多久了...但说实话，我也没有什么实感。”
“所以我觉得可能不是真的吧...我也不知道。”
“你不是很相信，那你为什么一直在2012吧玩呢？”秋月疑惑道。
方亦斌发现自己此前并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沉思了片刻开口道：“我想...可能是因为我觉得我的生活很没意思，心里暗暗期待着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吧。”
“村上春树不是说‘每个人内心深处，都在期盼着世界末日的到来’么，其实我觉得我也是那样的...”
“原来如此...”秋月若有所思。
气氛稍微有些冷了下来。
半响，秋月‘咦’道：“你李毅吧也有8级，不过我听说那里奇奇怪怪的人比较多。”
“啊...”方亦斌挠了挠头，“之前不是说那是互联网卢浮宫吗，我就时不时会去看看来着...奇怪的人确实不少，不过也有些有趣的人...”
“哦...”
“好了，还给你。”秋月将手机递给了方亦斌。
“不看了么？”不知为何，方亦斌有种并不讨厌被女孩看自己的手机的感觉。
“嗯，刚刚只是我稍微有点着急了，其实也没什么的。”
少女又恢复到了平常那种好像什么都淡淡的样子。
两人又聊了些网络相关的话题，方亦斌有些惊讶于她丰富的网络知识，但随即一想便释然了——一直待在房间里，不上网才不正常。
不知不觉中，时间又到了半夜，方亦斌起身同秋月互道晚安。
看着女孩淡淡的恬静的笑意，方亦斌像是下定了决心那般：
“学姐，我明天就要出院了。”
“嗯。”
“我明天...还能来看你么？”
少女白皙的脸上浮现了淡淡的红晕，轻轻低下了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与方亦斌对视。
半响，女孩抬起头问道：“不远么？”
少女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但话里的意思已经足够让方亦斌高兴。
方亦斌咧嘴一笑，一拍胸脯：“不远！”
“我会骑车来看你的！”
就这样，少年和少女定下了约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