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二年。
暮色,将洛阳北邙山起伏的轮廓,染成一道浸了墨的黛影。城中鳞次栉比的屋檐,便在这黛影之下被压得很低,最后一缕炊烟贴着瓦脊,疲惫地往天边慢慢爬。
顾府内院深处,“问心斋”的书房里只点了半盏灯。灯影把书案上一方澄心堂纸的细密纸纹,照得像一片月下的浅水。
那女孩,就坐在这片光与静的中央。她名唤顾雪汀,是顾府的嫡女。
顾雪汀身着一袭月白色素面襦裙,一头乌黑得如同上好吴绫的长发,只用一根碧玉簪子松松地绾着,几缕不听话的青丝,垂落在因久坐而微微泛红的脸颊旁。她正专注地,读着一本书。
那书,用深蓝色的湖绸包裹着书衣,书名是几个她不认识的、用鹅毛笔写就的西洋字母。她读的,是旁边那一列列蝇头小楷的汉字译文——《高卢的阿马第奇侠节要》。
这本稀罕西书,还是她前些年软磨硬泡,叫父亲托在京城钦天监供职的旧友,从一位红夷传教士手中辗转讨来。
当读到骑士阿马第为守护心爱的奥丽亚娜公主,孤身一人,以一柄断剑,对抗整支巨人军团时,她的眼中,会不受控制地亮起一层薄薄的光。纤长的指尖,也不由自主地,轻轻摩挲着书页旁,一行用极秀丽的簪花小楷写下的朱笔批注——
“为一人,敌一国,方为丈夫。”
批注旁,还有一行更淡的、属于父亲的墨迹,只两个字,带着一丝无奈的宠溺:
“痴儿。”
她的手腕上,系着一条与那朱批同色的红绫书签。此刻,她正用指尖,无意识地绕着那柔软的红绫,嘴角,勾起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那微笑里,有对书中骑士之爱的悠然神往,也有对父亲那句“不解风情”的微嗔薄怨。
这份独属于她自己的宁谧,却被槅扇外一声轻柔的叩门声打断了。是她的大丫鬟春桃。
“小姐,”春桃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喜气,“张侍郎府上遣人送了请帖来。”
顾雪汀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应了声“进来罢”。
春桃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个描金红漆托盘,盘中,是一封用上了蜡印的洒金笺,旁边还附着一卷用锦带系着的画轴。
“说是张家小公子明日要在府中设一棋会,特邀小姐过府手谈一局。”春桃一边说,一边将请帖与画轴呈上,又忍不住多劝了一句,“小姐,这张公子在洛阳可是出了名的才子,棋艺高绝,老爷也有意……您这次,可莫再推了。”
顾雪汀没有理会她的劝说,只是将那画轴解开。铺开的,并非什么山水花鸟,而是一局精巧的残局棋谱。那棋谱上,白棋攻势凌厉,黑棋只余一条大龙看似岌岌可危,实则暗藏腾挪之机,是一盘典型的、诱人陷入长考以炫耀棋力的“炫技之局”。
顾雪汀看着那棋谱,嘴角的微笑,从之前的甜蜜,变为一丝清冷的、带着淡淡嘲意的弧度。
她取来紫毫笔,饱蘸了墨,却没有在回帖上落笔。
她只是在那张棋谱的另一侧,不假思索地,笔走龙蛇。
“啪。”
第一手,看似是补了一处无关紧要的断点。
“啪。”
第二手,竟是自填一气,将自己大龙的一处眼位,亲手堵死。
春桃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几乎要惊呼出声。
“啪!”
第三手,却如一道惊雷,落在了白棋外围一处所有人都未曾留意的虚着之上。
三手落下,盘上局势瞬间逆转。黑棋那条本已濒死的大龙,竟借着白棋外势的缺陷,形成了一记凌厉无比的“倒脱靴”,反将白棋那条耀武扬威的攻击大龙,尽数收入囊中!
一击毙命,不留半分余地。
顾雪汀搁下笔,将那张画着三颗醒目黑子的棋谱,重新卷起,递还给春桃。
“告诉来人,”她淡淡地说道,“棋道如人道,须堂堂正正,谋定而后动。以这等机巧小道设局邀约,非君子所为。道不同,不相为谋。”
春桃捧着那卷画轴,已是听得呆了。
待春桃退下,顾雪汀心中那丝不快,也烟消云散。她重新拾起《阿马第》,正准备回到那个属于骑士与公主的世界,享受片刻的安宁。
可这份安宁,却被门外廊下,另两道刻意压低了的、如同蚊蚋嗡鸣般的窃语声,再次打破了。
“……杏儿,你小声点!”
“可是……春桃姐,我怕……城南‘机巧坊’那条街,昨晚……又丢了个孩子……是王铁匠家的小石头……”
“嘘!我听我哥说,是被……被‘洛水里的东西’拖走的……捞上来时,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就是人……空了。”
“空了?什么叫空了?我还听我娘说,小石头失踪前,就总爱哼一首怪里怪气的歌……”
“别说了!那歌有毒!听了,魂儿就跟着走了!快干活!”
脚步声与扫帚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匆匆远去。
问心斋内,重归寂静。
顾雪汀莫名的感到,那股来自墙外的、看不见的恶意,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她心中那点刚刚因“智胜”而生的快意,瞬间冷却。
她将那条红绫书签,仔细地夹好,合上书,站起身,走到了床榻之旁。
她蹲下身,白色的裙摆,如一朵莲花,在暗沉的地面上铺开。她从床底,拖出了一块沉重的、用厚厚油布包裹着的长条形物事。
油布一层层揭开,露出的,是一张漆黑的、入手冰凉的石碑拓片。
拓片之上,用古奥而杀气森然的篆体,刻着三个大字——
“镇魔录”。
父亲几年前,从鲁南的故友那里,辗转求得了这张拓片,执意要交给自己保管。他从未言说过此物的来历,只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告诫她,此物关系重大,藏着一桩关乎“天道人心”的大秘密,切不可示于外人。
她不懂。
她怔怔地凝视着那三个字,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寒意,顺着指尖,一点一点地,渗入了自己的骨髓。
她沉默了许久。
最终,还是将那本充满了浪漫幻想的《阿马第》,小心翼翼地放在《镇魔录》拓片之后,重新用油布包好,推回了床底那片最深的阴影里。
黄昏时分,父亲顾昭,自府外归来。
他身上穿的,是一件许久未穿的、绣着日月星辰纹样的钦天监旧公服,显得风尘仆仆。他眉宇间满是挥之不去的疲惫,斗篷的下摆,沾着几点郊野才有的黑色湿泥。空气中,带来一股青草与石墨混合的特殊气味。
他一进门,甚至来不及换下公服,便立刻传唤管家:
“传下去,即刻起,府中所有侧门、角门,全部从内落锁。无我手令,不得开启。府中上下,一应采买走动,只许从正门出入,且须两人同行,日落前必须归府。”
晚膳时,这份压抑的气氛,达到了顶点。
一个新来的,还不懂规矩的小丫鬟,在收拾碗筷时,许是想起了白日里的传闻,又或是无心,竟哼起了那首被私下里称为“勾魂曲”的童谣:
“月下折柳不见根,水上……”
“啪!”
一声脆响,顾昭手中的象牙筷,被他生生拍断在桌上。
他猛地抬头,那张一向儒雅的脸上,血色褪尽,一双眼睛里爆发出一种雪汀从未见过的、近乎恐惧的厉色,声音冰冷的呵斥道:
“住口!”
他环视全场,所有下人都被吓得噤若寒蝉,跪倒在地。他一字一顿的道:
“从今日起,府中上下,任何人,不得再传唱、谈论此曲!违者,乱棍打出顾府,绝不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