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顾府内院的书房“观星台”里,燃起了一炉能凝神静心的安息香。香气清冷,与窗外晚风送来的、市井间的温热气息,隔开了一个安静的世界。
书案上摊着父亲常用的《大统历》残卷,翻到秋后那几页;在八月望日的一格旁,朱笔重重圈出一个细小的“食”字。
墙上,悬挂着一幅尺幅巨大的《洛阳繁会图》长卷。画卷模仿前宋《清明上河图》的笔意,描绘着天津桥上车水马龙、市井百态的繁华景象。只是在顾昭这样的书画大家眼中,其笔法略显浮夸匠气,乃是苏州一带常见的“片子货”,算不得什么珍品,只因是友人所赠,才一直挂在此处,聊作点缀。
此刻,画卷上的亭台楼阁与万千人影,在烛火的摇曳下,仿佛都活了过来,与窗外那片真正的洛阳夜色,形成了光怪陆离的重影。
棋子落在乌木棋盘上的声音——“啪嗒”,“啪嗒”,是这片压抑宁静中唯一的声音。
顾昭执白,指间一枚云子温润如玉。他落下一子后,目光从棋盘上移开,看向对面的女儿,声音里,带着一丝刻意放缓的家常味道:“前日张侍郎家的小公子……你为何又推了人家的棋会?我听闻,你还退了他的文礼。张侍郎前岁方自礼部致仕,告老还乡,洛阳如今读书人家的门楣,还有几家比得过他?女大当嫁,汀儿,你……”
顾雪汀执黑,纤长的手指拈起一枚黑子,毫不犹豫地应在了中腹的要点上。棋子落下,声音清脆。她抬起眼,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女儿家独有的狡黠笑意:“父亲教我‘心即理’。女儿之心,觉得他非良配,这便是女儿的天理,又何须旁的理由?”
她顿了顿,又看了一眼父亲那哭笑不得的神情,补充道:“再者,其人言谈,于‘致良知’三字尚且懵懂,棋盘之上,又只知弄险使诈,如何能与女儿‘知行合一’?”
顾昭被女儿这番引经据典的俏皮话逗得一笑,但那笑容很快便敛去,化为了一抹挥之不去的沉重忧虑。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吹熄了几盏不必要的蜡烛。书房的光线瞬间昏暗了下来,只留下一盏主灯,将棋盘与父女二人的脸,笼罩在一圈昏黄的光晕之中。
“汀儿,莫再胡闹了。”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沙哑,“为父……近来遇到了一些大麻烦。”
雪汀的心,猛地一沉。
顾昭回到书案旁,没有坐下,而是从一叠书中,抽出了一张洛阳舆图,在棋盘旁缓缓铺开。他又取来朱笔,蘸饱了墨,笔尖在舆图上,一个一个地,点下殷红的印记:“城南王铁匠家的小石头,五月初三生人,命属‘亢金龙’。失踪于‘机巧坊’巷口。”
“城西李裁缝家的妞妞,四月二十七生,命属‘翼火蛇’。失踪于‘织女巷’井边。”
“……”
他每说一句,便落下一笔。那冷静的语调,仿佛不是在说一条条鲜活的人命,而是在念一卷来自钦天监的星宿名录。
待最后一个红点落下,舆图之上,已有十数个朱红的“血点”。
顾昭看着那张图,用一种充满困惑和不安的语气说:“……汀儿,你看。这些失踪的地点,并非无序。它们在舆图之上,仿佛……仿佛被一条看不见的线给串了起来。这不像流寇作案,更像……一场预谋已久的……祭祀。”
这股将“人间惨事”与“天上星辰”联系在一起的诡异感,让雪汀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顾昭走到书房一处不起眼的墙壁前,在第三排书架的最右侧,顺手转动了某本厚重典籍的书脊。
只听“咔”的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咬合之声,墙壁上,一块伪装成普通青砖的石板无声滑开,露出一个仅能容纳一卷图轴的狭窄暗格。
暗格之内,静静地躺着一个华美的织金锦盒。
顾昭从中取出那卷图轴,回到书案上,只小心翼翼地展开一角。
图上,是用西洋透视画法,绘制出的无比精密的星轨。其间,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她看不懂的拉丁文注释。
“……为父怀疑,这场‘祭祀’,与天象有关。而这场阴谋的关键,就在于它。”他用指节,轻轻敲了敲那卷星图,“这是我大明历法之争的核心,涉及到“岁差”之辩。”
“汀儿,咱们的历法,推步之术虽精,往往知其时而不知其确位。可泰西人的图,引入了‘岁差’与‘经纬’,令这周天星宿的丝毫位移,皆在算中。即便是那最难推演的日月之变,亦能算准那一刻月亮挂在哪一寸天,地影落在哪一寸地。为父奉恩师之命,将它从京城带回洛阳封存,本想为我大明寻一条‘格物穷理’的新路,却不料……引来了豺狼。”
他将星图重新卷好,放回暗格,机括复位:“近来,我总感觉,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这座书房,盯着它。”
就在他话音刚落之际——
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和一丝衣料摩擦廊柱的“悉索”之响。
顾昭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立刻停止了话题,转身走到书架旁,看似随意地翻找着什么,口中还若无其事地念叨着:“……那本《营造法式》的孤本,我记得是放在此处的……”
雪汀冰雪聪明,瞬间便明白了过来,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名在家中伺候了二十多年的老仆李伯,端着参茶,推门而入。他脚步虚浮,眼神浑浊,动作恭谨,将茶盏轻轻放在了桌上:“老爷,小姐,夜深了,喝杯参茶暖暖身子。”
“放下吧。”顾昭头也未回。
李伯转身离去,顾昭待脚步声彻底远去,才缓缓地,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竖放的《周易》,没有打开,只是将其横着,放回了原处。
然后,他回过身,看着女儿,用口型,无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有、眼、睛。”
雪汀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尾椎,直冲天灵盖。
顾昭的眼神,变得无比凝重。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入手冰凉的象牙印章,快步走到女儿面前,将印章塞到她掌心里,用她自己的手指紧紧合拢。
他的指腹在那枚印章的底部反复摩挲,眼神中充满了对女儿未来的无尽担忧,声音压得极低,字字清晰:“雪汀,听好。为父卷入的,可能是一桩泼天的大祸。倘若……我是说倘若,有那么一日,为父不在你身边,你切勿轻举妄动,更不可寻仇报官。”
他的拇指,在女儿的手背上重重一按:“那时……就拿着这枚印信,去城西卫所大营,寻一位名叫‘周统’的都司。告诉他……”
他凑到女儿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说出了一句如同谶语般的暗号:“……‘无根之水,盼补天缺’。”
“他自会明白,也会护你周全。记住了吗?”
顾雪汀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看着父亲那双愈发凝重的眼睛,在那股巨大的压迫感下,只能下意识地,用力地点了点头,将那枚冰冷的印章,死死地攥在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