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雪汀回到房中时,心乱如麻。
窗外起了风。风贴着廊檐掠过,发出一阵阵呜咽般的声响,将院中那几丛芭蕉的宽大叶片吹得乱麻般翻飞拍打。
天空里浓厚的铅灰色云块沉沉压下,不见半分星月。屋内的烛火也跟着不安地跳动,将她的影子在墙上拉扯得忽长忽短,不成形状。
她走到窗边,下意识地,用手死死攥住自己手腕上那条红绫。那柔软的丝绸触感,是她在这风声鹤唳的寂静中,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父亲的话,如同一口沉重的古钟,还在她脑中“嗡嗡”作响。
她从床底,再次取出了那本《高卢的阿马第》。
她没有读。
她只是,将书紧紧地抱在怀里,将自己冰凉的脸颊,埋在那片同样冰凉的湖绸书衣上。书页间,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与纸香,像是从另一个遥远的、充满了光明与秩序的世界里,传来的微弱回响。
一道惨白的闪电,无声地,撕裂了窗外的夜幕,瞬间将整个庭院,照得惨白如昼。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顾雪汀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窗外。
她看到了。
庭院中那棵她亲手种下的石榴树下,她最心爱的、那只名为“雪团”的纯白波斯猫,身体以一个完全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被一根鲜红的丝线勒住脖颈,高高吊在树枝上,随着愈发狂暴的风,来回摇摆。
猫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在那一瞬即逝的惨白电光中,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雪汀的呼吸,停住了。
她忍不住一声惊呼,用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身体,因无法抑制的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眼中泪水汹涌而出,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小姐!”春桃和闻声赶来的王妈妈,看着窗外那恐怖的一幕,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跌坐在地。
片刻的崩溃后,顾雪汀用力闭了闭眼,逼自己把那一声惊叫咽回喉咙。她稳住心神,鼓足勇气,推开房门,对那两个早已泣不成声的仆妇,用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声音说:“……去……把它……取下来。拿张干净的席子……裹好。”
风雨,大了。
冰冷的雨点,斜斜地打在脸上。
雪汀没有撑伞,她看着春桃颤抖着,爬上梯子,将那具早已冰冷僵硬的尸体解下。她接过那用草席包裹的小小一团,入手沉甸甸的。
她抱着它,走到后院墙角的花圃旁,那里,是雪团最爱打盹的地方。
她拿起一把被雨水打得冰凉的铁铲,开始一下,一下,固执地挖着泥土。雨水混着泪水,从她的脸颊滑落,滴进那片泥泞之中。
回到房内,她拒绝了所有人的陪伴。
她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才不受控制地,缓缓滑坐到地上。她将脸,深深地埋在膝盖里,压抑了许久的啜泣声,终于在这片黑暗与孤独中,破堤而出。
她不知哭了多久,直到筋疲力尽。
她回到床上,却毫无睡意。
窗外的风声,雨声,在她听来,都像是鬼魅的脚步声。每一次闪电划过,她都会下意识地望向窗外那棵空荡荡的石榴树,仿佛那具摇摆的尸体,还在那里。
她将被子死死地蒙过头顶,却依旧能感觉到,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正在这府邸的某个角落,冷冷地,注视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精疲力尽,意识在恐惧与疲惫的边缘,将睡未睡之际——
前院的方向,传来一声短促的、被瞬间切断的惊呼。
是护院家丁的声音!
雪汀猛地睁开眼,浑身的寒毛,根根倒竖!
紧接着,是兵刃碰撞的“叮当”脆响,与重物倒地的沉闷“砰”声,夹杂在愈发急促的雨声中,传入耳中。
她掀开被子,赤着双足,冲到窗边。
她看到,数道穿着紧身夜行衣,身形剽悍的黑影,已如鬼魅般翻过院墙,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湿滑的青石板上。
其中一个黑衣人开口下令,口音低沉嘶哑,带着她完全听不懂的关外腔调。
庭院中,父亲顾昭穿着一身单薄的寝衣,头发散乱,正被两名黑衣人逼退到院心。他手中,死死地抱着那个装着《泰西星官新图》的织金锦盒。
一名身材魁梧、名唤张伯的老护院,圆睁着双眼,怒吼着从侧面扑上,手中的朴刀,借着雨势,劈向其中一名黑衣人。
那黑衣人只是反手一刀。
刀光如一道冰冷的闪电。
雪汀清晰地看到,张伯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口中喷出的血沫,在下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中,显得格外刺眼。
然后,他便软软地,倒了下去,就在离她窗口不远的地方。
“不——!”雪汀发出一声不成声的悲鸣。
那两名黑衣人,再次逼向顾昭。顾昭被脚下张伯那尚在抽搐的身体绊得一个踉跄,几乎摔倒。
顾雪汀再也忍不住了,不顾一切的准备冲出去。
就在这狼狈不堪的瞬间,顾昭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猛地抬头,目光穿透帘幕般的暴雨,看向窗边的女儿。
他的眼神中,竟是带着一丝哀求。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回房!锁门!不要出来——!”
“小姐!”
王妈妈已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泪水与惊恐。她死死地抱住顾雪汀,不顾她的挣扎与哭喊,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她向着内室拖去。
“哐当——!”
房门,被从外重重地落锁。
顾雪汀扑到门边,用手、用身体,疯狂地撞击着那道厚重门板,却只是徒劳。
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搏杀声,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切。
她只能从那冰冷的门缝中,向外窥探。
什么也看不到。
然后,外面所有的声音,都渐渐消失了。
只剩下狂风卷着暴雨,狠狠地敲打着屋檐与窗棂的声音。
门缝下,一缕带着铁锈味的红色液体,混杂着从外面渗入的雨水,正缓缓地,向着她的绣花鞋尖,蜿蜒而来。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却发现怎么也走不动了。
她的世界,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