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雨停了。
顾雪汀的意识,是从一片冰冷黏稠的黑暗中被拽出来的。耳边,是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她缓缓睁开眼,入眼的,是闺房熟悉的芙蓉色床幔。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从未闻过的、混合了雨后泥土青草味、血的铁锈味和一种奇异甜香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她赤着双足,推了一下房门,发现外锁不知何时已被打开,吱呀一声便开了。走廊里,空无一人。
她走到庭院。庭院里,异常的安静。回廊下、墙角边,几个平日早起洒扫的家丁,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蜷缩着,仿佛在做什么不安的梦,一动不动。
然后,她才看到死亡。
就在通往书房的青石板路上,她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张伯。雨水还在从张伯那灰白的头发上滴落,汇入他身下那片尚未干涸的、暗红色的血水中。一只平日里在庭院中常见的青色蚂蚱,不知死活地,落在了他那圆睁着、早已失去神采的眼球上,停了片刻,又振翅飞走。
雪汀的目光,跟随着那只蚂蚱,又落回张伯的脸上。她静静地看着,身体因极度的震惊而微微颤抖。
她绕过张伯的尸体,脚步虚浮地,走向那扇虚掩的书房门。
门轴上,有一道新的、细微的划痕。
她推开门。书房内,凌乱不堪,墙上的《洛阳繁会图》也不在了,空空的。
然后,她才看到,父亲顾昭,正趴在书案之上,仿佛是在查阅典籍时,疲惫地睡着了。
雪汀心中一喜,父亲脱险了?
她走上前,轻轻地推了推父亲的肩膀:“爹爹、爹……?”
父亲的身体,顺着她的推力,软软地向侧方滑倒,露出了他脖颈上,竟有一枚极细的,泛着幽蓝光泽的……银针。
雪汀探出颤抖的手指,去探父亲的鼻息。
在感受到那丝若有若无的气息时,那份被压抑到极限的情绪,才如同山洪般决堤。她转身冲出书房,声音因恐惧而嘶哑变形:“来人!快来人!救命啊——!”
天光大亮时,顾府已是愁云惨淡。前夜的惨剧,让整个府邸都陷入了一片混乱。雪汀的母亲因挂念昆山老家的外祖父病情,刚好于数日前返回江南。此刻,偌大的顾府,竟只剩下雪汀一个主心骨。
她用一盆冰凉的井水,狠狠地泼在自己脸上。铜镜中的那张脸,脸色苍白,双眼红肿,只有眸子里还闪着微光。
她找到早已六神无主的老管家福伯,声音沙哑。
“……福伯,派人去报官。就说……有贼人入府行窃,伤了人。”
“王妈妈,去请城里最好的大夫,孙景言孙老先生,金针张承张大夫,还有……福王府的李玄真道长,都请来!”
“春桃,你带几个手脚麻利的,先……先将院里的几位叔伯……好生收殓了,停入偏厅,不可……曝尸于此。”
洛阳知府衙门只派了一位通判前来。那官员在勘验了现场后,对着强作镇定的雪汀,言辞恳切地安抚了几句,便将案件草草定性为“流寇夜奔,入府寻仇”,承诺“定会严查”,便匆匆离去。
雪汀没有反驳。她看得出,这位大人是害怕惹上麻烦。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月白色襦裙的裙角上,一块不小心沾染上的、张伯的暗红色血迹。她用指甲,狠狠地、反复地,抠着那块已经干涸的血渍,直到指甲缝里,都渗出了血丝。
午后,三位洛阳城中最负盛名的医者,齐聚顾昭卧房。
气氛,凝重如铁。
最先上前的,是曾任太医院院判、致仕还乡的杏林名宿孙景言。
他三指搭在顾昭的手腕上,双目微阖,凝神静气。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眼,对着雪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奇哉怪也!”他声音干涩,“顾大人脉象弦细如丝,时而沉迟,时而数急,五脏六腑之气,如三军无帅,各自为战,彼此攻伐……此非风、寒、暑、湿、燥、火六淫之邪,乃‘乱’也。老夫行医一生,闻所未闻。”
接下来的是洛阳本地以用药大胆闻名的神医张承。他没有再切脉,而是取出一套细如牛毛的金针,小心翼翼地刺探着顾昭创口周围的穴位。
半晌,他拔出金针,对着光亮处仔细端详,眉头紧锁:“怪了……针身光洁,并未变黑。此毒,非金石之属。”
他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用小刀,极其谨慎地,从顾昭创口边缘刮取了一点点已经发黑的痂皮,放入瓶中。随即,他走到院中,将瓶中之物,投入一只活鸡的饮水盆里。
雪汀跟着走出去,她看着那只本还雄赳赳气昂昂、正在啄食的公鸡,在饮水后,身体瞬间僵直,全身的羽毛根根倒竖,鲜红的鸡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顶端开始,一寸寸地变为不祥的紫黑色。
最后,是福王府的供奉,龙虎山正一派的俗家弟子李玄真。
他看着地上那只死状诡异的公鸡,脸色已是十分难看。他没有去看顾昭,而是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刻着八卦符文的黄杨木罗盘,在顾昭的床榻边,缓缓踱步。
雪汀看到,那根本该稳定指向南方的磁针,在靠近父亲床榻时,如同发了疯一般,毫无规律地狂乱旋转,发出“嗡嗡”的轻响。
李道长脸色大变,猛地收起罗盘,快步走到雪汀身旁,用一种近乎恐惧的声音说:
“……小姐,令尊大人周身的气场……全乱了。寻常的煞气、瘴气,只会让指针偏移,绝不会如此。此物……非出自人间土木,……恕贫道无能为力。”
在三位名医会诊之时,雪汀没有在一旁哭泣等待。她命人将父亲书房中所有相关的医学典籍——《本草纲目》《濒湖脉学》《黄帝内经》——尽数搬到外间。
她一边强忍着不断涌出的泪水,一边翻阅着书页,用略带颤音的声音,与三位先生探讨着。
“……孙老先生,《素问·至真要大论》有载,五邪之气入体,亦可致脉象错乱,‘五乱’并作,可否……”
看着这顾府的孤苦女儿家,三位医者,都忍不住叹息。
最终,还是孙景言,对着这位条理清晰、还在做着最后挣扎的女孩,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沉痛地说道:
“小姐……还请……早做准备。”
送走三位名医后,卧房内,重归死寂。忠心的王妈妈看着自家小姐那张毫无血色,却硬撑着不肯流一滴泪的脸,终于再也压抑不住,抱着雪汀,失声痛哭起来。
“小姐啊……我的小姐……这可怎么办啊!老爷他……他要是去了,这偌大一个家,可就全塌了啊!”
她的哭声一顿,仿佛想起了什么,哭得更加撕心裂肺,一边捶着自己的胸口一边自责道:
“都怪我!都怪我!夫人动身前,我就不该劝她去的!昆山老太爷病得那么重,几番下了病危的帖子,夫人是嫡长女,按着礼数,是不得不回……可……可洛阳城里最近这么不太平,我早就该劝夫人给老太爷去个信,把您也一道带回南边儿避一避风头的啊!”
顾雪汀强忍着悲痛,用颤抖的手,拍着王妈妈的背,用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地,仿佛在对自己说一般,说道:
“……王妈妈,别哭了。母亲不在,这个家……还有我。”
是夜,风雨交加,顾雪汀独自一人,坐在书案前。
她取来那张之前在棋局中赢了张公子的棋谱,将它翻过一面,用其空白的背面。
取来笔,蘸饱了墨。
她开始写。
是一份浸满了血与泪的“案牍”。
【案·己卯年五月初三·顾府夜袭】
一、现场所见(證):
•證一:府内护院三死七伤。死者皆一刀毙命,伤在要害;伤者皆中异香而昏睡。
•證二:府中财物未失,书画珍玩皆在。内书房“观星台”,唯有父所藏《泰西星官新图》之锦盒被夺。
二、老爷脉案(症):
•症一:身中奇毒,昏迷不醒。创口在颈侧人迎穴,细如毫针,其色青黑,皮肉不腐。
•症二:脉象错乱,五行相克。孙老先生断曰:“非六淫之邪,乃‘乱’也。”
•症三:毒物诡谲,银针不黑。张大夫言:“非金石草木之属。”
三、勘验所得(疑):
•疑一:罗盘失序。李道长勘验,近老爷身侧,磁针狂转不止,言:“气场紊乱,近‘厌星绝脉’之说。”
•疑二:侵入无痕。高墙无攀爬之迹,门锁无撬动之印。贼人身法,非同寻常。
•疑三:言语诡异。厮杀声中,曾闻有“关外腔调”。
她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那支灵动的紫毫笔,此刻只感重逾千斤。
墨迹未干,她将那张写满了不祥谶语的纸,凑到唇边,轻轻地、吹了一口气,仿佛要吹散那附着其上的寒意。
窗外,第一缕熹微的晨光,恰好透过窗棂,照在她那张沾着泪痕,却亮得如同寒星般的眼眸之上。
父亲,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