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顾雪汀走到铜镜前,将自己的长发高高束起,用一根青色的布带紧紧扎成男子发髻。又从父亲房间翻出一套他早年时的旧儒衫,衣服有些偏大,她用一根布带在腰间束起,倒也显得干净利落。最后,她取来一片姜黄,将脸涂抹得蜡黄而憔悴。
镜中的“他”,虽然憔悴不堪,却也掩不住眉目清秀,一双眸子亮晶晶的。一切妥当之后,她站起身,拉开房门,对着门外焦急等候的王妈妈和福伯交代道:“王妈妈,我要去一趟白马寺,为爹爹祈福。你在家好生照顾爹爹;福伯,备一辆不带府徽的小车,从角门出去,此事不必声张。”
前往白马寺的路上,当她的马车行至洛水之滨时,她命福伯勒住马,看着那奔腾不息的河水,和远处隐约可见,笼罩在晨雾中的古老塔尖。她想起了父亲曾不止一次,指着舆图上的这个方位对她感叹:“汀儿,你看。洛水之脉,自西来,至此地,与邙山之麓交汇回环,成‘龙颔之珠’。洛阳龙局之喉,正在白马寺一带。此乃千年帝都气运之所系,半分也动不得。”
彼时,她只当是父亲在教授她堪舆之学;此刻,却如同一道惊雷。“父亲的线索指向白马寺,这里一定隐藏着关键的谜底。”她暗自思忖着。
马车在白马寺山门前停下,顾雪汀让福伯在山下等她,自己径自去了寺内。寺内香火鼎盛,往来的香客络绎不绝,但顾雪汀敏锐地察觉到,在这份繁华的表象之下,涌动着一股肃杀的暗流。寺中的武僧,三五成群往来巡逻,眼神警惕;而那些看似在虔诚礼佛的香客中,也多了许多太阳穴高高鼓起、腰间佩刀挂剑的江湖人士。
她没有在前殿过多停留,她记得,掌管寺内挂单与僧籍事宜的知客僧房,在穿过天王殿后的西侧回廊深处——那是前年,她随母亲一同前来为外祖父祈福时,曾去过的地方。
她循着记忆中的路径,穿过一片栽满了古柏的庭院,绕过一座香火缭绕的毗卢殿,最终,在那条幽静、少有香客涉足的西侧回廊尽头,寻到了那扇挂着“知客”木牌的素雅僧房。
她定了定神,上前轻轻叩响了房门。
门内,传来一声平和的回应:“请进。”
雪汀推门而入,一股混杂了檀香与旧纸书卷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对着一位正在案前抄录经文的老僧,恭敬地合十行礼:“老师父,小生有礼了。”
那知客僧缓缓抬起眼,目光在她那张蜡黄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便合十回礼:“施主有何事?”
“家父近来为邪祟所侵,夜夜梦魇不宁。听闻贵寺新立功德碑,汇聚万民愿力,或可镇压邪魔。不知可否让小生前往,为家父抄录一段碑文,以求心安?”
知客僧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答道:“阿弥陀佛。功德碑乃福王殿下为国祈福所立,非本寺之物,不得擅近。施主若有孝心,可在前殿为令尊点一盏长明灯,亦是无量功德。”
顾雪汀心中一沉,她没有放弃,看着知客僧面前那盏尚有余温的茶盏,问道:“既如此,不敢强求。只是家父病中曾呓语‘水能净秽’,故而冒昧再问一句:敢问师父,那新碑立处,可是近水?”
知客僧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光。他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枯瘦的食指,蘸了一点茶案上溢出的茶水,然后在深色的梨木桌面上,缓缓地划出了一道从茶盏处起始、指向寺院后方齐云塔大致方向的长长的弧线。他划得很慢,那道水痕在昏暗的禅房中,清晰地反射着窗外的天光,像一条微缩的、无声的河流。
做完这个动作,他才抬起眼,看着顾雪汀,含笑合十:“施主,塔影自有归处,水亦有路。”
顾雪汀的心微微一颤:“塔影自有归处,水亦自有其路……”仿佛在说,她心中那片滔天的巨浪,终将平息;她所追寻的那个真相,也终会像日升月落一般,自然显现。
她焦虑绷紧的心,有了一刹那的松弛。旋即,她的目光,却又不自觉地落回了桌上那道浅浅的水痕之上:“那道弧线,为何起点是茶盏,终点却明确地指向寺院深处的塔尖方向?”
她还未想明白,也知道再问无益,便不再多言,只是对着这位老僧庄重地行了一个大礼,随即转身退出了僧房。
她借口“游览古迹”,开始在寺中循着那道“弧线”的指向,缓缓踱步。寺院很大,路径错综,最终,她被引至一处极其偏僻、甚至有武僧持棍把守的院落前。院门紧闭,门楣上挂着一块早已褪色的匾额——“禅武院”。
她在四周绕行,终于在院墙的一处破损处,寻到了一道仅容窥探的缝隙。凑上前向内望去,院内是一片被雨水浸泡过的湿滑泥地,几名身材魁梧、眼神凶悍的汉子,正赤着上身进行着招招致命的对练。他们的发髻,是雪汀只在抗倭图卷上见过的“月代头”;他们腰间,都以一种奇特的、刃口朝上的方式插着两柄刀,一长一短。他们口中发出的短促呼喝声,甚是凶悍,是一种她完全听不懂的外邦语言。
其中一名武士,猛地一声暴喝,手中的长刀如一道闪电,将一根合抱粗的木桩从中劈开!刀风带起的劲气,甚至将几片竹叶都绞得粉碎。
雪汀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好重的杀气!这佛门清修地,为何会有东瀛武士?她又惊又怒:“他们潜入我中原腹地,盘踞于千年古刹……张伯喉间那道平滑的伤口……难道?竟与这些倭人有关?”
就在此时,院子的另一端,一个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一个“少年”,身着一身朴素的蓝染武士服,正在独自擦拭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刀,刀身上有一道细微的波浪般起伏的纹路,流转着冷光。
他身形清瘦,眉目如画,皮肤白皙得如凝脂一般。他没有参与对练,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廊下。一阵风吹过,吹起了他鬓边的一缕发丝,他下意识地将那缕发丝轻轻地拢到耳后,那个动作,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娇俏。
仿佛是察觉到了她的注视,那“少年”缓缓抬起头,向她这个方向望了过来。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如黑曜石般的眼眸,眼神凌厉而清冷,却又在看到她的瞬间,似乎闪过了一丝好奇与温柔。
顾雪汀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也就在此时,那名先前劈断木桩的武士,猛地回头,那冰冷如刀锋般的眼神,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她。
顾雪汀心中大骇,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仓惶跑开。她狼狈地穿过一座座香火缭绕的殿宇,高大佛像那垂下的悲悯眼眸,与廊下钟鼓楼投下的巨大阴影,在她因惊恐而收窄的视野里交错晃动,不成形状。
她的心狂跳不止,脑海里全是禅武院里那一道道冰冷的刀光,和那个转过头来的清秀“少年”:“这些人定是东瀛倭人!父亲被袭……孩童之失踪……会与这些倭人有关吗?”
她一路快步,几乎是逃也似地,终于冲到了高大的山门之下。门外,就是喧嚣的人间。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靠在一尊早已被风化得面目模糊的石狮子旁,大口地喘息着。
待呼吸稍定,知客僧那句意味深长的谶语,忽地如一道闪电划过脑海:“塔影自有归处。”
顾雪汀心中一动,下意识地回过头。此时已是午后申时,西斜的日头将那座高耸入云的齐云塔的影子拉得极长、极细,那道浓黑的塔影,便如同一柄从天而降的巨剑,越过层层殿宇,直直地刺向山门这边的台阶。
“归处……”她喃喃自语,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那道漆黑的“剑锋”一路向下追索。只见那塔影,一路延伸,停在石阶尽头转角处的一片铺着青砖的空地之上。
鬼使神差般,她竟忘了刚才的惊恐,迈步向着那个影子指引的终点走去。她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个黑影的尖端,心中在计算着方位的重合,完全忽略了脚下的虚实。
就在她踩过影子尽头附近的一小片砖带时,“咔哒”一声,她的鞋尖猛地磕在了什么略微凸起的东西上。
“啊……”顾雪汀发出一声极轻的惊呼,身子猛地一歪,好不容易才扶着栏杆稳住身形。她惊魂未定地低头看去,绊了她的并非杂物,竟是这塔影之中的一块地砖——它比周围陈旧的青砖略微高出了半指,颜色发浅,边角锋利,显然是被人撬动后,又匆忙安放回去的“新砖”。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了父亲以前教她看风水时,一句不经意的唠叨:“看地脉,先看脚下。能绊人的地方,多半不该多出那一块。”
“塔影,新砖。究竟代表着什么?”她心中疑惑,但也深知此地不宜久留,“此处凶险,这地方……先记在心里,再回去从长计议。”
一念及此,她不再有半分犹豫,转身快步走下石阶,汇入了山门外的嘈杂人流之中。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转身汇入人流的那一刻,禅武院最高的阁楼之上,一扇半开的木窗之后——那个身着蓝染武士服的“少年”,已然收回了目光。
他静静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前,重新端起了那杯早已凉透的清茶。午后倾斜的日光,穿过窗棂,恰好在深色的茶汤表面,投下了一道狭长的光影。
那蓝衣少年端着茶杯的手,就那么悬在了半空中。许久,才缓缓地将那杯茶送到了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