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洛阳,天空被洗得惨白。檐角的积水顺着瓦当滴落,一声声敲在青石板上。
午后,顾府内院的脚步声轻了许多。西厢房那边,在顾雪汀的安排之下,王妈妈正带着两个小丫鬟,手脚麻利地换上一套半新的苏绣被褥,阮云笙——如今府里那位从汴梁来的“远房表小姐”——已安顿妥当。
观星台的书房门窗半掩,湿润的泥土腥气混着院中残存的栀子花香,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顾雪汀坐在书案前,指尖压着那本用蓝布包裹的《水月鉴》。
蓝布有些陈旧,边角磨得发白,散发着一股经年累月的脂粉香气。但这香气并不纯粹,顾雪汀鼻翼微动,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在那甜腻的底色下,似乎还压着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旧刀兵浸在浓药里的铁腥味。
她解开蓝布结扣。
书册不厚,纸张却并非寻常戏班用的竹纸,而是质地坚韧、甚至有些发脆的皮纸。
翻开扉页,也是这一出戏的引子。
“不借人间春一日,只求墓宫歌一门。”
字迹是瘦金体,笔锋锐利得像刀,每一笔的转折处都透着股病态的颤抖,仿佛写字的人正咬着牙,在极度的亢奋与痛苦中落笔。
顾雪汀定定地看着这两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面微微凸起的墨痕。
故事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是一个痴人的呓语。一个只会画画的疯子,爱上了一个被当作贡品的龙女。他无力对抗皇权,便用画笔构建了一个水下的极乐世界,而那龙女为了保全画师,甘愿沉江,将肉身化作所谓的“永恒”。
起初的几折,词藻华丽得惊人。
“镜里青鸾栖鬓影,水边红药照罗裙。”
顾雪汀读着,眼前仿佛真的浮现出那个叫水月的女子,在宫灯下回眸,眼波流转间,全是身不由己的凄凉。写这词的人,定是将心剖了出来,把每一滴血都熬干了,才能写出这般令人生疼的深情。
然而,随着纸页翻动,到了《沉江》这一折,那股凄美的脂粉气突然像被冷风吹散,露出底下森森的白骨。
“月下折柳不见根,折断当年相送痕。”
顾雪汀的手指一顿。
这本是诀别的雅句。可不知为何,读到此处时,她脑海中莫名闪过父亲那张《洛阳水利图》上,那一处被朱笔圈出的断流。
“不见根……”
紧接着下一折。
“水底楼台翻旧梦……江心灯火正如星。”
再往下看,便是一句更奇诡的唱词:
“江底宫阙倒垂,万盏华灯逆挂。”
倒垂。逆挂。
顾雪汀读到这两个词时,心里疑惑。
这意象美则美矣,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营造之法,讲究的从来是根基深植,正大光明。这戏文里写的,怎么全是些反着来的东西?
“洛水悄声牵人梦……高塔长影罩孤门。”
顾雪汀的眉头越锁越紧。
这一句句词,拆开看,都是极尽风雅的情语;可连在一起读,那种属于昆曲的婉转韵律里,却仿佛夹杂着某种生硬,格格不入的“诡异”。
比如那个“罩”字,比如那个“牵”字。
用词太实了。
实得不像是在写风花雪月的情思,倒像是在……在描述某种精密的营造工序,或是记录某个确切的地理方位。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舆图。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让她感到一阵心悸。
“这戏本中定隐藏着什么玄机…”
写这词的人,似乎对这座城的每一条暗河、每一道影子的走向,都了如指掌,甚至……有些痴迷。
“嘻嘻……月下折柳不见根……”
窗外极远处,隔着几重院墙,隐约传来巷子里孩童跳房子的嬉闹声。那童音稚嫩,混在风里,显得飘忽不定:“……河上无声船自行。”
顾雪汀笔尖一颤,墨汁在纸上晕开一个黑点。
戏文里是“牵人梦”,童谣里是“船自行”。
一个是魂梦相依,一个是无人鬼船。
明明是两样东西,为何……为何给人的感觉如此相似?
就像是一张精美的工笔画背面,透出了几团无法辨认的污秽墨渍。正面看是美人如玉,反过来看,却仿佛藏着什么令人不安的阴影。
究竟是什么?
顾雪汀盯着那本戏本,只觉得眼前这一个个娟秀的墨字,仿佛正在缓慢地蠕动、变形。那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再次涌入鼻腔,让她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反胃。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美得让人落泪,却又诡得让人发冷。
“……疯子。”
顾雪汀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她仿佛看到书案上那杯凉透的茶水微微震荡了一下,水面映出的倒影里,自己的脸似乎扭曲了一瞬,变成了一张惨白的、没有五官的泥偶面具。
耳边似乎传来了“笃、笃、笃”的声音。沉闷、粘稠,像是骨头敲击在绷紧的人皮鼓面上。
“啪!”
她猛地合上那本蓝皮书,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炸响。
那股铁锈味和脂粉气,在一瞬间浓烈得令人作呕。她大口喘息着,手掌死死按在书封上,仿佛怕那书里会伸出一只手来。
“妹妹?”
一声轻柔的呼唤,如同一道阳光,瞬间切断了阴冷的幻觉。
顾雪汀浑身一颤,猛地回头。
阮云笙正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盏热气腾腾的姜茶。她今日换了一身素净的湖水蓝襦裙,发髻上只插了昨日那支金钗,整个人温婉得像是这雨后初晴的天光。
“……姐姐。”顾雪汀的声音有些发哑。
阮云笙快步走进来,将姜茶搁在案头,伸手握住顾雪汀那只冰凉的手。她的手很暖,带着活人的温度。
“脸色怎么这般难看?”阮云笙目光扫过那本被合上的戏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惧意,却又很快掩去,只剩下疼惜,“我便知道……这是个脏东西,不该让你看的。”
顾雪汀深吸一口气,反手握紧了云笙的手,借着那点温度,强行将还在狂跳的心脏压回去。
“不妨事。”她勉强牵起嘴角,却笑得有些苍白,“只是……这写词的人,用情太深,深得……有些伤人罢了。”
她没有说破。这感觉太过诡异离奇。说出来只会徒增姐姐的恐惧。
阮云笙叹了口气,拿起那本戏本,想收起来。
“别收。”顾雪汀按住她的手,眼神恢复了一丝清明,“留着。这故事……还没看完。”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棂。
外面的雨彻底停了。阳光刺破云层,照在湿漉漉的青砖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亮。
“姐姐。”
顾雪汀转过身,目光落在云笙那张令人见之忘俗的脸上。
“这屋里晦气太重。今日初晴,不若小妹做东,带姐姐出去透透气?真味斋的秋萝卜刚上市,那道‘牡丹燕菜’,最是暖胃。”
阮云笙一怔:“可是……你这顾府的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顾雪汀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与暧昧,那是属于曾经那个向往骑士小说的少女的灵动,“况且……今日出门的,可不是顾家小姐,而是你那位从汴梁游学归来的远房表弟——顾公子,与你这位佳人相伴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