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洛阳城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灯火之中。
“听雨轩”并非寻常酒楼,而是一处依着洛水支流而建的园林式会馆。临街只开了一扇不起眼的黑漆小门,门口挂着两盏素纱灯笼,灯影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摇曳。
门廊下,几名衣着光鲜的士子正围着一面粉壁指指点点。壁上贴着一张红纸,墨迹淋漓地写着今晚雅集的“入场令”——那是半阙残联。
上联写的是:“月影沉江,鱼嚼水中月。”
这联出得极刁钻。既写了景,又含着动静之辨,更隐隐透着股子“求而不得”的禅机。
顾雪汀牵着阮云笙的手,刚从热闹的东大街转过来,便被这联子绊住了脚。她驻足看了一会儿,眉梢微挑,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顾郎君可是有了下联?”阮云笙见她神色,便知她技痒,轻声打趣道。
顾雪汀折扇轻摇,目光扫过那几个还在苦思冥想的书生,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她也不去取旁边备好的笔墨,只朗声道:
“云痕锁路,人行天上云。”
这一声清越,如珠落玉盘,瞬间压过了门口的窃窃私语。
众人回头,只见一位面如冠玉的小郎君,正立在灯影阑珊处。那下联对得极工整,“云痕”对“月影”,“天上云”对“水中月”,最妙的是那个“行”字,将原本虚无缥缈的云路,一下子写活了,透着股少年人特有的豪气。
“好一个‘人行天上云’!”
一声喝彩从门内传来。
竹帘一挑,走出来一位身着锦衣、手摇玉扇的青年人。他约莫三十岁上下,眉宇间透着股商贾的精明,却也没失了书卷气。
此人正是洛阳富商之子,韩子敛。
韩子敛上下打量了一番顾雪汀,见她衣饰不俗,气度从容,不由得有了结交之心。他拱手笑道:“在下韩子敛。这位兄台才思敏捷,不知如何称呼?”
“免贵姓顾。”顾雪汀回礼,仪态无可挑剔,“汴梁游学书生。今日路过,见猎心喜,妄对了。”
“顾兄过谦了。”韩子敛侧身一让,做出了请的手势,“这联子是里头陆老夫子出的,挂了半个时辰也没人对上。顾兄既然解了题,那便是今晚的贵客。请!”
顾雪汀看了一眼身边的云笙,见她微微颔首,便也不再推辞,大大方方地跨进了门槛。
穿过曲折的回廊,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座建在水面上的花厅,四面挂着厚重的湘妃竹帘,隔绝了初秋夜里的寒气。厅内燃着几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而温暖。几张黄花梨木的大案随意摆放着,案上茶具古拙,却是用大壶闷泡的陈茶,茶香中混着淡淡的墨香。
厅内已坐了七八人。
正中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此时正微闭着眼,手指在膝头轻轻敲击,似在听曲,又似在入定。他便是方才韩子敛口中的“陆老夫子”,洛阳名儒陆梦川。
顾雪汀与云笙在临窗的一处空位落座。透过竹帘的缝隙,隐约可见外面漆黑的水面,和远处一点点闪烁的渔火。
“诸位,”韩子敛引着顾雪汀入座后,朗声道,“这位顾公子,刚才在门口破了陆夫子的残联。那一对‘云痕锁路,人行天上云’,当真绝妙。”
陆梦川闻言,缓缓睁开眼。那双有些浑浊的老眼里射出一道精光,审视地看向顾雪汀:“年轻人,口气倒是不小。这‘人行天上云’,虽有几分意气,却毕竟是虚妄。人脚踏实地,如何行得云上?”
这老头,一上来便是考校。
顾雪汀不慌不忙,她先为云笙斟了一杯茶,这才慢条斯理地答道:“老先生此言差矣。庄子云:‘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人若心有凌云志,脚下虽是泥途,心却已在云端。知行若能合一,何处不是云路?”
她这番话,既引了经典,又暗合了“心学”的要义,避实就虚,四两拨千斤。
陆梦川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年纪轻轻的后生竟有这般见识,脸色稍缓,哼了一声不再多言。
“好一个‘知行若能合一’!”角落里,一个怀抱长刀、满身江湖气的汉子拍案叫绝。他是洛阳著名的游侠儿,薛影之。
气氛因这一番问答而热络起来。众人便也不再拘谨,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眼下的时局。
“唉,如今这世道,哪里还有什么云路可走?”一个面容消瘦的士子长叹一声,“闯贼已逼近河南,洛阳城内人心惶惶。听说城外流民遍地,易子而食,咱们却还在这里空谈风月,实在是……”
“这都是人心不古啊!”陆梦川痛心疾首地接过了话头,手指重重地点着桌面,“若是百姓都能守住君臣父子的大义,安分守己,何至于此?这都是教化不严,礼崩乐坏之过!”
此言一出,厅内不少人附和点头。
“教化?”
韩子敛冷笑一声,“唰”地收起玉扇。他出身商贾,最是看透了这世间的利益纠葛,对这种腐儒论调向来不屑。
“陆老,这话您在书房里说得轻巧。您去城外看看,那些流民连树皮都啃光了,一家老小饿得只剩一口气。您这时候跟他们讲父子君臣?讲礼义廉耻?我看是这世道逼得人当不了人,而不是人不愿当人。”
“你……你这是大逆不道!”陆梦川气得胡子乱颤,“若无礼法约束,人与禽兽何异?”
“礼法?”韩子敛更进一步,语带讥讽,“如今上面的税赋一日重过一日,那‘剿饷’、‘练饷’层层盘剥,落到百姓头上就是催命符。官府只管收钱,哪管百姓死活?这礼法,究竟是护人的,还是吃人的?”
两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场面一度陷入僵局。其他的士子们面面相觑,既不敢得罪名儒,又觉得韩子敛的话虽糙却在理,一时竟无人敢接话。
“叮。”
一声清脆的声响,打破了这份尴尬的沉默。
那是顾雪汀用折扇的扇骨,轻轻敲在茶盏边缘的声音。
她站起身来,恭敬一礼,在这清脆的余音中,缓缓开口。
“两位先生,正如这茶。”
她指了指面前那壶闷得有些发苦的陈茶,“陆先生说的是茶道,那是规矩,是道理;韩先生说的是茶叶,那是实物,是民生。但在下看来,若没了水,这茶道和茶叶,都泡不开。”
陆梦川皱眉:“此话何解?”
顾雪汀微微一笑:“先生说教化。礼法是屋脊,良知是地基。如今米缸见底,正如地基空悬。地基都没了,屋脊修得再正、再高,风一来,也是要塌的。”
她转过头,看向韩子敛:“韩先生说世道。世道确实坏了,可越是坏世道,越需人心里的那盏灯不灭。若连我们也只知骂世道而不自省,只知推诿而不担当,那这世道才真的没救了。”
她顿了顿,垂下长长的睫毛,轻声道:
“知与不知,只看肯不肯做。只挂在口上的,算不得知。百姓起乱,不必先怪百姓。米缸见底了,人心自然要翻个面。”
厅内一片死寂。
窗外的风吹动竹帘,发出沙沙的声响。
陆梦川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竟无从驳起。那句“米缸见底,人心翻面”,朴实得近乎粗俗,却又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那套引以为傲的理学高墙上。
韩子敛深深地看了顾雪汀一眼,他站起身,郑重地对顾雪汀拱手一礼:“受教了。敢问顾公子师承何处?”
顾雪汀淡淡回礼,并没有接这个话茬,只是看了身旁的云笙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家父常说,天地万物,皆吾师。在下不过是个读书读杂了的闲人罢了。”
云笙一直静静地坐在一旁,此时看着雪汀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骄傲。这就是她的小妹,这就是那位能在乱世中,亦能守住本心的人。
气氛缓和下来,众人重新落座。
“说起这地基空悬……”韩子敛似乎想到了什么,压低了声音,“诸位可知,这洛阳城的地基,怕是真的要被挖空了。”
“此话怎讲?”有人好奇问道。
“福王爷最近在西北角大兴土木,说是修那个什么‘万寿园’。”韩子敛转着手里的玉扇,眉头微皱,“可那动静,实在有些古怪。我家的车队前些日子路过那边,见到的全是蒙着黑布的大车,车辙印深得怕人,压得那青石板路都裂了纹。”
“不错。”一直沉默的游侠儿薛影之嘿嘿一笑,插话道,“我去那边探过。那哪里是在修园子?分明是在挖山。而且……”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目光幽幽地扫视全场,声音低得像是在说鬼话:“那附近的几口百年老井,最近一夜之间,全干了。”
“水井干了?”
一直未曾开口的阮云笙,听到这话,手指猛地抓紧了衣袖。
顾雪汀感觉到了她的紧张,在桌下轻轻握住她的手,不动声色地问道:“修园子便修园子,为何要夜里运石?又为何会导致水井干涸?”
“谁知道呢?”薛影之耸了耸肩,眼中闪过一丝诡谲的光,“怕运的不是石头,是别的东西吧……”
“好了好了,咱们难得聚在一处,别净说这些让人心堵的国事。”
薛影之似乎很满意自己制造出的诡异气氛,他将怀里的长刀往桌上一拍,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
“今夜月色虽好,却透着股邪气。与其谈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朝政,不如咱们……讲讲这洛阳城里,最近发生的那些真真假假的怪事?”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顾雪汀:“顾公子见多识广,想必也听过不少吧?”
顾雪汀抬眼,看向窗外那轮被云层遮住一半的月亮。
洛阳城的倒影在水中摇曳破碎,像是一座正在缓缓下沉的幻城。
她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
“好啊。”她轻声说道,“在下也正好听听,这洛阳城里的奇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