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乡坐落于昭王朝西北部的莫愁山下,与妖族领地遥望。好在周围是连绵群山,即便妖族来犯,此地百姓却也很难被战火席卷。
但千年以前,这里其实并不叫“莫愁乡”,莫愁山也被冠以更加传统而优美的“翠微”之名。
流传最广的版本,是一曲为苍生献祭的悲歌。
彼时,翠微山中有一深潭,名“敛翠潭”。潭底不知何时起,镇压着一道上古遗留的“幽戾之气”。年月久远,封印渐松,戾气外泄,致使山野凋敝,乡民生机衰败,苦不堪言。
恰逢百年一度的“寻仙大考”临近,乡中学子皆翘首以盼,指望能鱼跃龙门,进入那至高无上的“天道书院”,摆脱“散修”名讳,成为一名正儿八经的“修仙者”。
翠微乡当时有位惊才绝艳的少年郎,因其心性豁达,常慰乡邻“莫要忧愁”,故得“莫愁郎”之称。他天资卓绝,悟性超群,弱冠之年便已结丹,尤擅阵理与推衍,被视为乡中千百年来最有希望叩开书院大门的麒麟儿。
然而,就在大考前三年,敛翠潭的封印终于到了极限。
幽戾之气如墨蛟出渊,冲天而起,不仅吞噬山林灵气,更化作无数心魔幻影,侵扰乡民修士,使人癫狂衰颓。
乡中修士联手布阵,却如螳臂当车。眼看乡梓将覆,寻仙之路亦被这污浊戾气阻断,前程尽毁,众生哀泣。
值此危难之际,莫愁郎却于山巅彻悟——
“吾辈修士,求道亦为护道。今乡梓蒙难,大道受阻,纵有通天之资,于心何安?于道何益?”
于是他摒弃了独自备考、寻求个人超脱的私念,将全部心神投入对敛翠潭与幽戾之气的研究。历时七百余日夜,观星推演,勘地脉,察气机,终从古残卷中悟出一线生机——需以一人纯粹灵体为引,勾连地脉,重布“净灵化戾”之阵,将幽戾之气导引转化,反哺山川。
而此人,需对大阵奥义理解至深,更需心怀无上愿力,甘愿将自身灵识、修为乃至命魂,与阵法核心彻底相融成为阵眼,方可成功。此一去,便是魂归天地,肉身成尘,再无轮回可能。
大考之日将近,同窗皆劝,莫愁郎却只是摇了摇头,笑容澄澈:“若今日弃乡梓于不顾,他日即便入了书院,求得长生,吾道心又何存?此间生灵涂炭,便是吾道途上永恒心魔。吾意已决,还请诸君莫要阻拦。”
祭坛在敛翠潭边仓促垒起。那一日,乡民含泪跪拜,奉上仅存的粗粝祭品,含泪相送。
莫愁郎一袭白衣,于猎猎风中回望最后一眼,清澈平静,无悲无喜。他未发一言,只是对众人轻轻颔首、鞠躬,仿佛在说:
此后,莫愁。
旋即,他纵身跃入沸腾的潭心。
以金丹为引,以血肉为媒,以毕生修为与神魂为祭。
浩荡的清灵之气自他消散处磅礴涌出,并非与那幽戾对抗,而是如水般包容、化解,与之交融。
翻腾的黑气渐渐平复,污浊的潭水重归清澈,甚至比以往更为莹润。枯萎的山林重抽新绿,凋敝的乡民面色渐复红润。
灾劫消弭。
翠微山从此更名为“莫愁山”,敛翠潭被称为“莫愁湖”,而这方乡土,便成了“莫愁乡”。
乡人感念其恩德,更敬佩其“舍身成仁,换众生莫愁”的胸怀,故将此事代代相传,告诫子孙不忘根本,亦激励后世学子“心系苍生、勇于担当”的至高楷模。每逢升仙大考前,皆有学子至莫愁湖畔祭拜,祈求“莫愁郎”英灵庇佑,亦警示自己勿忘求道初心。
只是那湖心深处,据说再无波澜,平静得仿佛真的埋葬了所有忧愁,也埋葬了那位白衣少年。
“……这便是有关这首诗的故事。”
说到这,店小二忍不住吐出一道长长的浊气。
他的遣词造句自然不如街边的说书先生,但古往今来无论哪个世界,很多时候,那些白描的细节反而才是最让人动容的。
若非因为这里是公开场合,不能丢自家公子的脸,一旁的江可可早就不掐大腿开始抹小珍珠了。
然而云珩还在喝水。
由于店小二讲故事讲的有点慢,这已经是他喝的第五杯水了。
水温渐凉,其中本就不多的茶叶也愈加苦涩。
“客官,那真实版本里说,莫愁郎当年并非毫无准备,他在潭底留有一处小型洞府遗迹,作为阵法核心的备份。据说里面还有他研究阵法的手稿和积攒的…咳,一些‘材料’。只是地方隐蔽,需要特定阵法和对灵力极其精细的操控才能打开。”
店小二补充说了一句,但见云珩神色平静,并无寻常听客那般唏嘘感慨,心下略感诧异,于是压低了声音,身子前倾,仿佛怕被什么存在听了去,“客官既然问起,小的便斗胆说些‘犯忌讳’的话。”
他清了清嗓子,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那流传最广的版本,乡间童子都能背诵,固然感人肺腑。可小的祖上曾有人任职于旧时的‘乡志司’,负责收录地方轶事,隐约传下些不同的说法……只是年代久远,蛛丝马迹多被抹去,实在难成定论,姑且一听吧。”
云珩笑笑,抬了抬下巴,“但说无妨。”
恰在此时,有两拨人朝着云珩这边走来。
一边是吕大汉一行,他们应约前来酒楼,虽依然全副武装,但好歹脸上已经轻松了不少,多半是昨日的巡查十分顺利,没有真的遇到妖族;
而另一边,则是看上去脸色有些不好的掌柜。
“云公子。”
“小黑。”
两批人同时发声,坐在云珩这个角度,看他们倒是颇为滑稽。
吕大汉等人看了一眼掌柜,略微退后半步,示意让她先说,看上去礼貌至极。
也就是邀请他们的是云家大少了,这要换日常出勤,别说一个边陲乡镇中的边缘酒楼的掌柜,就是莫愁乡的乡长,吕大汉等人也是不带搭理半分。
但没办法,吕大汉他们清楚今天是来给云珩“找回场子”的,故而怎么说都不可能在云珩面前失了礼数。
“有事找你。”
掌柜的视线在吕大汉腰间的“巡妖”令牌上多停留了几秒,随即蹙眉看向被称作“小黑”的店小二。
“这……”
店小二有些踟蹰。
“这不好吧,掌柜的。”
云珩优哉游哉地抿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后,把嘴努向桌上的那袋子灵石,“我可是先付钱,再让伙计帮忙讲故事的。这故事要是没讲完,人却先跑了,那我这也太没面子了吧?”
随即,云珩看向店小二,和蔼可亲地说道,“你继续。”
“呃……”
店小二开始慌了。
他隐约感觉自己似乎上了贼船。
眼前这位书生的身份绝对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他找自己打听故事,也绝对不是没来由的“无心插柳”,而是带有明确目的的“有所图谋”!
“……大不了你们这单生意,我不……”
掌柜的话音未落,吕大汉就将腰间长刀拔了出来,随手插在地板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尖锐声响。
“?”
掌柜的挑眉,“你们巡妖司这是什么意思?”
“没意思。”
吕大汉打了个哈欠,大咧咧地往店小二身边一坐,蒲扇般的大手端起茶壶就往嘴里灌,“就是本大爷肚子饿了,想吃点东西垫垫。”
他斜眼瞅了掌柜的一眼,“还愣着干嘛,抓紧给我和这位公子上菜啊!”
“你!”
掌柜的气得青筋都要冒出来了,指着吕大汉就想发作,但却被那边的短发女修一个眼神逼的硬生生收了回去。
“……你们巡妖司总有一天会因为这份傲慢付出代价的。”
掌柜的冷哼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临走前,她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店小二一眼,就仿佛在说: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应该清楚。
店小二噤若寒蝉,但那边的吕大汉正上下打量着他,这一时半会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吕大汉就这么端详了店小二良久,直到掌柜的走远,才转头看向云珩,半开玩笑地说道,“我说云公子,你请我们喝酒,该不会是专程为了解决这些麻烦的吧?”
“怎么会呢?”
云珩笑道,“只是单纯地喝酒,单纯地恰好赶上这么一茬。仅此而已。”
吕大汉:“哈哈哈……”
云珩:“哈哈哈哈哈。”
两人又稍作寒暄了一阵,随即吕大汉话锋一转,面露难色地叹气道,“不过云公子,有件事我需要提醒你,在非妖族有关的事情上,我们巡妖司的权限其实不算很高。这里再怎么说也是昭王朝的领土,如果是什么当地的、人族内部的不法勾当,还是交给昭王朝的执法队比较好。”
“所以我说了,只是单纯地喝酒闲聊,仅此而已。”
云珩耸肩,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如此甚好。”
吕大汉松了口气。
他怕就怕云珩拿他们当苦力,然后掺和进什么为了正义啊为了侠义啊之类的大事……
如果现在不是在执勤,这帮了也就帮了,也算是卖云家大少爷一个人情,但问题出就出在他们在执勤。
能挤出时间还云珩一个“场子”,已经是极限。若是再做更多的其他无用功,难免被什么心眼儿小的人举报,导致事后接二连三的麻烦,严重点可能还会直接失去编制。
“好了,”
等另外23人拼桌入座,云珩这才将视线重新放到店小二身上,轻声说道,“你可以继续了。”
顿了顿,云珩又顺手拿起袋子里的一块灵石在手中把玩,补充道,“我这人讨厌不讲规矩。所以如果你想拿到这10块灵石,便要按我的要求来。”
店小二望着云珩那张无论怎么看都十分帅气的面庞,以及他似乎永远不会改变的平静温柔眼神,喉结滚了滚。
他能听懂云珩的言下之意——
不要说谎,要按照此前答应的那样,讲一段他认为的、最真实的、
“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