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可以开始了。小六，它们来了...”
随着黄三姑的话音方落，张小六毫不犹豫的酒拿着小皮鼓，一边用小木槌小打出节奏，一边围绕着燃烧的火盆舞动起来。
“哎嗨——呀——哎嘿哎嘿呀！鸿蒙老祖劈混沌呐——！”
张小六急促的敲打皮鼓，围绕着火盆又唱又跳，但却并无疯癫之感，也不显得凌乱无章，而是仿佛在诉说一段远古的往事。这在民间也叫‘跳大神’，说的词儿叫‘神调儿’。不同于民间假的那些巫婆神汉跳大神，张小六这‘跳大神’是有章法的。今夜来的是到她这儿兴师问罪来的恶客，所以她唱的‘神调’也是在自报家门。内容多为她这一脉的仙家以往的辉煌事迹...
清气为天浊为地，盘古顶开万古春！
自从那日分两仪，正邪不共立乾坤！
涂山神女嫁轩辕，万灵尊首狐狸身！
封神榜前天道定，武王剑指纣王昏！
玉皇敕令震北土，五雷真君扫妖氛——
腾蛇神龟听调遣，玄甲铁旗卷黑云！
宋明珠坐在一旁呆呆的看着，在往后很多年里她都忘不掉今晚这一幕，只见平时拽拽的仿佛拒人千里之外的张小六，此时此刻那涂抹着油彩的脸上充满了喜悦之色，而她的身体也随着鼓点在旋转漫步，围绕着篝火跳着一种古老诡异的舞蹈。唱出来的这些个词儿顺口又直白，但凡是人都能听得懂，但要想明白其中的深层含义却是需要一些看门道儿的眼力劲儿。
一般而言，‘跳大神’这种仪式，必唱‘神调’，而唱词越是直白，越是直接能告知在场的人和过路的仙家，他这一脉做过多少功绩，有什么地位，有什么依仗，越是真。因为，‘神调’是用来彰显你身后仙家势力的尊贵和能力，是一种很体面的事情，但凡是真的出马弟子，他们唱的‘神调’是一定会让人明白他们的依仗是有多么强大，也是这样的越能办成一些非凡之事。反而，说的颠三倒四，混乱无章，甚至让人听不懂，甚至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一会儿说佛，一会儿说道，就是不报仙家名号的，那就越是假。
比如张小六，他之前唱的这一段就是自家仙家和天上的天神五雷真君曾经的一段过往。昔年，玉帝下令派遣五雷真君率领天兵天将剿灭东北黑气妖氛，这在懂行的人听来就知道这是一件真实的事情。
随后，再看张小六跳的这一段神舞，时而像是雄鹰展翅，时而又像是钻山的虎豹，鼓声悠扬、急促。而张小六那满是油彩的脸上却没有因为喜悦而展现笑容，反而眼中透着喜色，面上却一脸的郑重端庄，这构成一种诡异的神圣感。这是因为，她属于这仙家忽悠的子孙，子孙说自己老祖宗的光辉历史，自然是喜悦、得意、骄傲的神色，并且恭恭敬敬原原本本的说给来客听。
长白山下白雾腾，三太爷跪拜叩天门：
“且慢挥剑且慢斩，听我万灵诉冤深——
混沌初开生灵智，草木走兽皆有心！
胡黄本有修仙骨，灰柳常怀报恩魂！
岂可因有邪修辈，一刀斩断众生根？”
五雷真君勒天马，回奏灵霄宝殿门！
玉帝展卷沉吟久，朱笔点破紫霞纹——
敕封东北乾坤令：紫气真君统万灵！
胡三太爷掌仙籍，黑狐奶奶执法巡！
五大仙家领法旨，各镇一方守山门！
忽然，烈烈的风声吹动，篝火噼啪噼啪的作响，还有帆布的猎猎之声让黑夜透着一种诡异之色，越来越黑的夜色似乎和那一圈帆布融合在一起，让人分不清到底那些帆布还存在吗？只有篝火照亮的这五六米远的地方始终在光亮里，就仿佛全世界的黑暗都进不来这被照亮的地方。
寒意再度袭来，但却不是身体上发凉，而是来自心底的畏惧。
宋明珠的眼睛瞪得老大，那原本应该围绕着帆布的地方好像真的消失了，或者夜色吞噬了帆布，亦或者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因为某种原因已经不再是现实世界。因为，在那漆黑如墨的黑暗里浮现出的是一对对猩红的眼睛，那种仿佛黑暗中栖息着无数不知名生灵的感觉让宋明珠心底发寒。
“没事儿！小明珠，你莫要怕...有三姑姑在此，谁也甭想害你。”
黄三姑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宋明珠边上，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忽的，一股暖意从小腹升腾而起，让宋明珠不再畏惧，但看着那些猩红的眼睛，她还是有些担心的，尤其是面对这些不知名的诡异的张小六。只见她浑然不怕，一边敲鼓一边唱着‘神调’，完全没把这些诡异的出现放在眼里。
他依旧敲响鼓槌，围绕着篝火舞动。
这时候的他也透着诡异，宋明珠不敢看那些黑暗中的眼睛，却发现自己被张小六跳舞的样子给吸引住了。于是，他也不去看那黑暗中的东西，只专注于张小六跳的那支舞。
神调的歌词继续从张小六的嘴里蹦出来，仿佛雷霆炸响。
铁刹山顶黑云开，黑狐奶奶坐莲台！
长白积雪三千年，胡三太爷镇仙骸！
医巫闾山采药忙，白仙银针除病灾！
龙潭深水起波澜，柳仙绕柱护婴孩！
灰家最是神通广，化身万家保宅财——
东村米缸西户灶，南北消息掌中埋！
若有邪气暗中藏，千里传讯报法台！
唧唧...唧唧...
黑暗之中传来异响，那是猴子的叫声。随后，就有清晰的轮廓从黑暗之中现身，一只又一只的红毛、黄毛、黑毛的猴子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就仿佛从黑暗的迷雾之中窜了出来。它们加入到张小六的舞蹈里，跟她一起围着火盆跳舞，但宋明珠很快就发现这些猴子似乎是在跟张小六用跳舞和叫声的方式来比拼气势。
或者说，猴子们也在唱着类似于‘神调’的歌词，但宋明珠听不懂猴子的话，只觉得它们也在跟张小六炫耀自己的老祖和自己这边的光辉往事。
张小六敲着鼓，一边跳舞一边冲着猴子们龇牙咧嘴。而这些猴子也不甘示弱，一边舞动一边手舞足蹈的发出尖锐的啸叫。
而黄三姑全程笑呵呵的站在宋明珠身边，就好像在看小孩子们在游戏一样。
呔！下方野孽听真切——
尔等窜界犯河东，敢将法旨脚下踩？
不拜真君不守戒，不敬五仙乱规矩！
今日立香堂前问：
是仙是邪说分明！
若有一句遮掩话——
（鼓骤停，一字一顿）
真君令下万雷奔，
灰家锁魂柳家捆，
白仙封脉黑狐吞，
长白山巅抽仙筋！
（静默三息，低声缓收）
说——！
轰隆隆——！竟然真有雷霆之声从上方传来，抬起头就能看到郎朗夜空之上星辰明亮，但分明有一股强大的威压在俯看下方，尤其是在明着针对这些野猴子。
过了好一会儿，猴子们的气势减弱了，所有人慢慢的停下舞蹈。而张小六也慢慢的停止并最后敲了几下急促的鼓点，她也退回到胡三姑这边并盘坐在地上，隔着篝火看着对面那一排排或坐着或蹲着或者扒着其他猴子肩膀冲张小六龇牙咧嘴的猴群。
黑暗中又有一只猴子现身，那是一只很大的猴子，体型仿佛公的成年大猩猩，浑身的白色长毛，走起路来仿佛一个佝偻着身体的老人那样背着双手从猴群身后踱步而出。猴子们纷纷让开一跳道路，任由这白毛大猴子走到篝火前。
张小六此时默默的闭着眼睛，等她再睁开的时候，篝火忽然炸响，一团白烟升腾而起，张小六顺势将白烟吸入鼻子里。等到白烟全部被张小六吸收之后，她面上的神色一变，还是七八岁的一个小女孩却一脸的阴森，还带着无上威严的怒色。
“白猿！谁让你们越界的！不守规矩是吧？吓坏了我家孩子小六，如今又带着你的那些猴崽子来此撒野，真当我们惩治不了你了？”
张小六开口说话，但声音完全变了样，那是一个充满威严的女子的声音。
白猴子坐在篝火边上，没有说话而是看向一旁的胡三姑。
“大奶奶别生气，小六好着呢。也没吃亏不是吗...哎呀，还抓了个小猴子咧。”
胡三姑走过来拍了拍张小六，对着张小六叫大奶奶。而张小六头也没回她的话，一直瞪着白猿。宋明珠不敢出声，因为这个如今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大奶奶’实在太厉害了，她借着张小六的嘴说话的时候，那股子威严让人有一种膜拜的冲动。
“你们也忒不讲道理，我的孙子还被你家孩子扣着呢。它们几天前去打野食儿，被你家孩子设了个套，用那过阴间的杆子打掉了不少道行，还被捉了去，如今被封了这么多天，又要磨掉不少道航。这笔账，我还没找你们算呢。”
“你们不来这边打野食，能遭那个罪？不在山里带着，跑到人间作甚！”
“人间又不是你们家仙独占，我们野仙过路，也没必要看你们脸色！”
“那也得看你路过的地界上，到底是哪方仙家镇守！你以为你们野仙真能肆无忌惮？唬谁呢？今天不说清楚，来日我上铁刹山告状，到时候...有你好果子吃！”
“怕你不成！到时候还不一定谁没好果子吃！”
双方你一言，我一语的骂了好一会儿，最后好像都气得浑身发抖，争得面红耳赤。这一幕把宋明珠给吓坏了，因为他搞不懂现在张小六是怎么了。而那些猴子似乎特别凶，再加上此地除了那篝火映出的地方，好像四周一切都消失了。他现在吃不准到底还在不在张小六家的天台上，若是双方打起来，她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离开这里。
但是，她强忍着想哭的冲动，默默的坐着看着，哪怕心里怕的要命却咬着牙死撑着。
白猿面上凶狠，但其实心里已经服了软。毕竟，这次他招惹的可不是一般的仙家，就从对方的孩子刚刚唱的‘神调’，它就已经知晓对方的来历不小。
“这样吧，你把我那个猴崽子放了！我不追究了！”
“不行！你的猴崽子做了坏事，凡间的法师早就去找他们的茬儿了！别看这几个法师不厉害，但有那厉害的正往这儿来呢！白猿，我今天让小六请你们来，不是来听你耍威风的！给我说清楚，为什么越界！山里出什么事儿了！你们猴群不在山里待着，这很反常，真当我是老糊涂了？”
随后，又是良久的沉默。黄三姑笑呵呵的一招手，一副茶具凭空生成，她给那白猿老猴子倒了一杯茶，又给张小六这边倒了一杯。
张小六没喝，而是微微昂起头像是在吸气一样的把茶香吸入鼻子里。白猿老猴子也没有喝茶，同样是吸气一样的吸那茶香。
“口渴了吧？喝茶吗？”
黄三姑招呼宋明珠，宋明珠摇摇头，黄三姑就对她笑了笑，这让宋明珠脸色一红，心里觉得黄三姑好像看出她心里害怕似的。
品完了茶，白猿叹了口气幽幽说道。
“几年前，有个邪祟出世。如今，似乎成了势力...山里出了妖邪，我和小猴子们不想参和就另觅他处。也是借着清明时节掩人耳目，想着过个路而已。不曾想，被你家孩子给撞个正这儿。此事是我们不对，我给您大奶奶陪个礼儿！之后，我会尽快让那俩淘气的崽子回来，不会招惹那些法师的。哎，就怪我那些孙子不争气好了...大奶奶看这样可好啊？能不能让您家的孩子放了我那可怜的孙子啊？”
“嗯，这还差不多。不过，你得给一个承诺，若是未来有朝一日万灵荡妖的时候，你们猴群要出一份力！”
“成！”
张小六点点头，随后把那封着猴灵的纸团打开，一股子黑气飘出，最后化为一个巴掌大小的小猴子。白猿一招手，把那还懵懵懂懂的小猴子抓在手里，然后往身上一挂。
“多谢大奶奶手下留情，那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请！三姑！送客！”
说完话，张小六的头忽然耷拉下来。一股白烟从她的耳朵、鼻孔和嘴巴冒出来并迅速缩回了篝火里。胡三姑让宋明珠照顾昏睡过去的张小六，她亲自在前面引路带着猴群前往那片漆黑的异域世界。
等猴群都钻入黑暗之中，篝火的光也渐渐的暗淡下来，最终熄灭之后化为燃烧的余烬。
宋明珠扶着昏睡过去的张小六，等她迷迷糊糊悠悠醒来，这才惊喜的叫着。
“张小六！你可醒了啊！”
“嗯？嗯！他们走了？”
“走了...应该是走了吧？”
这时候，宋明珠抬头才发现四周依旧是那些黑色的帆布围绕而成的帷幔，天上已经是满天星斗了，而刚才的一切就仿佛做了一个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