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城又下起了灰色的“雪”。
那不是雪，是魔力过载后凝成的细小灰尘，从穹顶的破洞里慢慢往下落。
落在裂开的石柱上，落在缺了一角的墙上，也轻轻落在王座前——
那个伏在桌案上、正打瞌睡的小小身影上。
银色的头发被落得一层灰，像被谁撒了面粉。
露娜一点没察觉，整个人像只趴在卷轴上的小仓鼠，嘴里还含糊地嘟囔着什么。
桌上摊着一整卷写满密密麻麻字的卷轴：
《魔族复兴101条（修订版 ver.3.7）》
旁边压着一堆各种族的经济图表，还有被红笔圈得乱七八糟的“问题点”：
——「哥布林生产力过低（太爱摸鱼）」
——「亡灵族夜间游行严重影响民众睡眠质量」
——「魅魔夜店噪音扰民投诉＋99」
——「龙族高空飞行不打招呼造成心理阴影」
最后一条被她愤怒地划掉，又在旁边重重写上：
「禁止龙族在凌晨三点练习咆哮！！！」
露娜鼻尖在羊皮纸上蹭了蹭，半梦半醒地发出一声小动物一样的呜咽。
“唔——”
眼前的字已经团成一团团墨块。
她伸手去摸旁边的杯子，结果摸到的是一块硬得能砸晕哥布林的残余点心。
“呜……蛋糕都干掉了……”
她想了想，把那块点心往嘴里塞，又默默放回去。
算了，牙还想要。
脑子一晃，她又想起白天的早朝。
● “成果呢？”
长老们一张张脸板得像石像。
“吾王，”冥火长老冷冷开口，“你的复兴计划已经修订了三版。”
“可是我们看不到成果。”另一个长老接话，“魔族如今仍然——贫者恒贫，乱者恒乱。”
“单靠写条文，是改变不了世界的。”
“吾王该拿出一些，像样的东西。”
“比如——魔族威严的恢复、人类的恐惧、税收的提升——”
一大堆“成果、成果、成果”在她耳边炸。
露娜当场笑得脸都僵了，只能端着权杖假装威严地点头：“本、本王知道了，会努力的。”
——然后回到王座后，整个人像被放了气的气球一样软掉。
现在，她又趴在桌子那儿，闷闷地嘟囔：
“本王已经在努力了嘛……”
虽然悠真已经帮她一起把《101条》里各种天马行空的目标改成“还算能实现”的版本，可——
“……可是真的要 做出来 的时候，好可怕。”
「吓哭十个村庄」，她做不到。
「占领三个王国」，想都不敢想。
「重建魔族威严」，她连对长老瞪眼睛都要酝酿半天。
露娜把脸往桌面再挤了挤，羊皮纸边缘硌得她脸颊有点痛。
要不……先从简单的开始？比如规定每天必须给魔族孩子发点心。
下一秒，她自己又反对：
不行，国库会破产……
“呜啊啊啊啊啊——！！”
她在桌面上滚了一圈，把披风滚得一团乱。
“魔王也太难当了吧！！！”
正当她准备一把把自己裹进披风里，宣布“今天世界暂停”，王座厅深处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
“沙——”
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
露娜整个人像被踩到尾巴的小兽，瞬间弹起来，银发炸成一团：
“谁！？”
她一把抓起魔王权杖，啪地踩上椅子，把自己举高——
因为如果不站在椅子上，她连桌子另一端都看不太清。
王座厅空荡荡的，烛火摇晃，在石壁上投出各种奇怪的影子。
没有脚步声。
没有魔力波动。
只有在王座阶梯下方，黑色石砖上——
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的一封东西。
一封，用黑色丝带系着的信。
● 神秘信件
“……诅咒信？”
露娜瞪大眼睛。
她一边牢牢握住权杖，一边小心翼翼地从椅子上跳下来，像一只怀疑地板会爆炸的小猫，一步一步挪过去。
“谁敢往本王王座底下塞垃圾——”
嘴上这么骂，她心里却悄悄长出一点奇怪的期待。
会不会是暗中崇拜本王的臣下？
还是写着‘吾王英明神武我愿终身效忠’的表白信？
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装出成熟的咳嗽：“咳咳。”
然后蹲下身，把那封信捡起来。
信封通体漆黑，封口处盖着一个朴素的黑色蜡印。图案很简单——一把剑和一根权杖交叉。
“从没见过的家徽……”
她轻声嘀咕，用指尖摸了摸蜡印。
没有魔力。
没有诅咒。
没有奇怪的召唤阵。
——非常普通。
“那，收下也没问题吧？”
她小声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把信一把抱在怀里，像抢到某种秘密宝物一样，嗖地跑回王座后面。
那里有一张小小的沙发和比她还高的书堆，是她的“秘密堡垒”。
露娜钻进去，蜷成一团，深吸一口气。
“看信时间——开始。”
她认认真真地拆开封口，把里面的纸抽出来。
纸不厚，只写了短短几行。
字很锋利，又很稳，笔画干净利落，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看得出写信的人非常冷静，非常克制。
上面写着——
「真正的王，不是靠嘴。
是靠结果。」
露娜：“……”
她眨了两下眼。
又低头确认一遍。
没错。
就这两句。
还没署名。
最下面只画了一个小得几乎看不见的符号，一半像剑，一半像权杖。
露娜的表情从“隐约期待”，变成“茫然”，再慢慢变成——
“……哈？”
她刷地站起来，头发炸得更厉害了。
“这是什么鬼建议啊！！！？”
她的声音在书堆后炸开，整个王座厅都回荡着她的小嗓门。
“‘真正的王不是靠嘴，是靠结果’——本王当然知道啊！！！你当本王是傻子吗！？”
她气得把信举到半空。
“靠嘴的话，长老们天天说得比谁都好听！结果呢！？谁来帮我想办法让小孩子吃饱！谁来帮我平衡各族打架！？”
她越说越委屈，声音里带出一点没控制住的哭腔：
“本王每天都在想办法啊！！只是还没做出来而已！！你以为结果是想就有的吗！！！”
话说到这里，她两只手一拽——
“哗啦——”
信纸被撕成两半。
露娜气得把那两半往地上一扔，抄起旁边的烛台。
“看本王不把你烧成灰！！！”
火焰“呼”地窜起，把纸片吞没。
烛光摇晃，黑字在火焰里卷曲、扭曲，然后化成一缕缕灰烟。
露娜叉腰鼓着脸，对着那堆火咬牙切齿：
“本王才不需要你教！！！有本事你来当魔王试试啊！！！”
火势渐渐变小。
纸屑成了散在地上的黑灰。
露娜盯着看了一会儿，胸口一起一伏，从“暴怒状态”慢慢冷却下来。
寂静又爬满整个王座厅。
……她突然觉得，有点空。
刚才那句“真正的王，不是靠嘴，是靠结果”，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怎么也拔不出来。
● 结果，和没用的魔王
露娜蹲下来，拿小木棒戳那堆灰。
“结果、结果、结果……”
她小声重复。
手指捻起一点黑灰，有点烫，她立刻放开，又捻起一点。
“可是……”
她咬住嘴唇。
“如果只有结果重要，那我努力的过程，是不是、一点意义都没有？”
小小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有在学习，有在想办法，有在开会，有在巡查，有在挨骂……这三年，我一直在动，一直在想……”
“难道这些，在别人眼里，全都算不上吗……”
她本能想反驳那封信。
——“你知道个什么啊！”
——“本王很辛苦的啊！”
——“结果要花时间的啊！”
可话到嘴边，又垮下去。
“……可是，魔族现在，确实还是一团乱。”
她把自己抱成一个小球，额头抵在膝盖上。
“哥布林还是穷，龙族还是爱打架，魅魔还是天天开夜店吵到小孩，亡灵族还是半夜乱晃吓人……”
“我明明写了那么多条规定，却没有一条，可以被拿出来说‘看，这是魔王做出来的改变’……”
“那我到底——是不是一个没用的魔王？”
眼泪悄悄从眼角滑下来，落在她的手背上。
露娜吸了吸鼻子，赶紧用袖口乱擦。
“魔王不能哭……”
她像念咒一样念着这句。
过了好一会儿，她慢慢抬头，看向那堆灰。
火已经灭了，只剩散开的黑灰，随时会被风吹走。
她看了几秒，突然有点慌。
刚才那句话，虽然超级讨厌……
就这样被烧掉，好像……有点可惜。
“明明多少算是一条建议嘛。”
她小声嘀咕，“虽然很欠揍。”
她犹豫了几秒，终于忍不住伸手，轻轻拨弄那堆灰。
灰很细，很轻，遮住了下面的地面。
她一点一点拨——忽然指尖碰到什么还没完全烧掉的东西。
露娜一愣，赶紧把它捻出来。
是一小块纸角。
上面只剩半个字。
“……‘王’？”
那半个“王”字写得很用力，笔锋沉稳，甚至透出一点固执。
露娜安静地看了几秒，把小碎片放到手心。
明明火都灭了，她掌心却还觉得有点烫。
过了半晌，她咬咬牙，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块纸片，跑到王座后的小书柜前。
她翻出一本厚到可以当武器的《魔王圣典》，翻到最后一页，把那小小纸片夹进去。
“……就勉强，给你留一点位置。”
她小声嘟囔。
“只是因为本王不想忘掉这句很欠揍的话而已，不是因为承认你说得对。”
她用力合上书，又重重拍了两下封面，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心里的乱一起拍进去。
● 真正的王＝？
露娜重新回到桌前，抓起羽毛笔。
白纸铺开，墨水轻轻晃动。
她咬着唇，在纸最上方写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真正的王 ＝ 结果？」
看了两秒，又皱起鼻子，把“＝”划掉。
在下面写上：
「真正的王 ＝ 结果 ＋ 过程」
她一边写，一边小声念：
“嘴也要厉害，结果也要努力做到，中间的过程也要认真对待……哼，本王才不要承认写那句话的人完全正确。”
“但是——”
她咬了一下笔杆。
“魔族……确实需要看得见的改变。”
“好歹，得先成一个果出来吧。”
她翻开旁边的《魔族复兴101条》，对着上面的夸张目标，挨个画叉。
“吓哭十个村庄……删掉。”
“占领三个王国……删掉。”
“每天发点心……旁边写个‘等经济好一点再试’。”
然后，她深呼吸，重新写下新的第一条：
「第1条：
先让魔族孩子三餐都能吃饱。
（真的吃饱，不是只吃哥布林零食。）」
她盯着这一行，静静看了很久。
然后小小地点了一下头。
“……嗯。这个，就算没有威慑力，也算是结果。”
她继续写第二条：
「第2条：
把内部打架事件减少一半（每天50起 → 25起）。
（如果能做到，给自己奖励蛋糕一块。）」
第三条……
第四条……
写着写着，她的手停住。
“……可是，要做到这些，果然还是得有人帮忙。”
长老团那边压根指望不上。
四天王各有各的脾气。
小兵们只会听“看得见的力量”，不会听一米二的魔王讲大道理。
露娜忍不住抬头，看向寝宫门的方向。
木门紧紧关着。
“勇者现在，应该已经睡了吧……”
她想起今天晚上，悠真坐在桌边陪她改条目的样子。
——会认真指出哪一条太天真，哪个数字会让国库爆炸。
——但从来没说过“你做不到”。
他只会说：
“那就拆小一点，先做到这一步试试。”
露娜把脸埋进手臂里，闷闷叫了一声：
“勇者——你这个混蛋——”
“明明是人类，却比魔族还像我的同伴……”
她有点生气，又有点开心。
生气的是自己居然会依赖他。
开心的是，自己终于有一个人可以依赖。
“……那个写黑信的家伙，大概就是你这种性格，再加倍讨厌的版本。”
她小声总结。
“嘴巴很坏，却又不是完全错。”
烛火烧得只剩下小小一截。
露娜看一眼桌上新的条目，又看一眼《魔王圣典》里藏着的那小片“王”。
深深吸了一口气，在纸张最下方写上：
「注：
本王会做到‘结果’。
一定会。」
写完，她用力点了一个句号。
“你给我看好了。”
她对着空荡荡的王座厅，小声又倔强地宣告：
“哪怕你只敢匿名写这种奇怪的信——本王也会让你无话可说。”
说完，困意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露娜终于撑不住，一头栽在桌面上，抱着那张写着“第1条：让孩子吃饱”的纸，睡得一塌糊涂。
在意识陷入黑暗前，她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是：
……等明天……要不要问问勇者……他觉得‘结果’应该怎么定义……
当然不是因为相信那句话，只是……勉强听听意见而已……
● 阴影里的“黑信先生”
同一时间，魔王城某处的走廊阴影里。
悠真靠在冰冷的石柱后，手里捏着一枚黑色蜡印。
上面，是剑与权杖交叉的图案。
他望向王座厅的方向，表情有点无奈，又带着一丝很浅、很温柔的笑。
“没想到……你会直接烧掉啊。”
他轻轻叹气。
“虽然早就猜到会被骂。”
那封黑信，确实是他写的。
不是以“勇者悠真”的身份。
而是以另一个——更冷静、更残酷、也更不留情面的一面。
他很清楚：
露娜周围，没有人会对她说那种话。
长老只会否定她整个人。
属下只会对她盲目崇拜，或者干脆可怜她。
没人会告诉她：
“努力很重要，但如果没有结果，世界会假装看不见你。”
而这种话——
如果从“站在她身边的人”嘴里说出来，实在太残忍。
所以他选择了匿名。
“……你会恨我也没关系。”
悠真低声说。
“只要你因为那一句话，愿意再往前挪一点点就好。”
风从破碎的窗洞灌进来，吹动他的披风，也吹动他手里那枚蜡印。
他忽然想起刚才看到的画面。
——那个银发的小魔王盯着那枚蜡印的残影，剑与权杖交叉的图案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