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兄弟秦安,在失踪前把这个金色的打火机塞进我手里,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陆烬,替我还给夏江南。”他眼里全是红血丝,像个疯子。
可现在,我捏着这打火机,只觉得它烫手。因为另一个兄弟顾之舟刚刚宣布,他要结婚了。
新娘,就是夏江南。
一个死人,要怎么结婚?
鹤州的雾是活的。
它不像别处的雾,只是死气沉沉地笼罩。它有呼吸,有触感,有意图。它在凌晨时分悄然蔓延,用湿冷的舌头舔舐着跨江大桥粗壮的钢索,将那些纵身一跃者最后温热的泪,腌制成江风里挥之不去的咸涩。
作为往事清理师,我近乎病态地用“环境归档法”扫描着这座城市的细节:江雾的湿度高达87%,会加速钢索表面的氧化,形成深褐色的锈迹,如同死亡本身,正缓慢而坚定地腐蚀着生者的记忆。
这职业病,怕是深入骨髓,没得救了。
长江的一条支流穿城而过,像一道模糊的界限,将鹤州割裂成两个世界。北岸,是老工业区遗留下的庞大骸骨,锈迹斑斑的厂房和沉默的龙门吊,诉说着被时代遗忘的落寞;南岸,是玻璃幕墙构筑的CBD森林,在雾中闪烁着冰冷而疏离的光。整座城市常年被这活物般的江雾包裹,夏季闷热得像停尸房冷柜断了电,腐熟的气息无处可逃;冬季则阴冷入骨,如同解剖刀不紧不慢地贴着你的脖颈滑过。
此刻,我正被困在一辆黄色的出租车里,穿行于这黏稠的雾气中。指尖在裤兜里反复摩挲着一枚金色的打火机。外壳冰凉,上面有一些模糊的刻痕,像是字母,又像是图案,长久的使用让它们变得难以辨认。这是秦安留下的东西。
电台里,陈淑桦的《梦醒时分》如泣如诉。司机跟着哼了两句,突然“啧”了一声,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
“帅哥,你这股劲儿,我看着有点眼熟啊。”
我心头莫名一跳,捏着打火机的手指收紧:“什么劲儿?”
“就前两个月吧,也是个年轻小伙,在江边上车,浑身透湿,也不知道是江水还是眼泪,手里也死死攥着个什么东西,跟你现在这模样一模一样……失魂落魄的。”司机摇了摇头,感慨道,“这世道,情劫最难渡啊…”
江边……透湿……我脑海中瞬间浮现出秦安那张绝望的脸。
“他去了哪儿?”我的声音不自觉地绷紧了。
“北岸,老工业区那片儿,具体记不清咯。哦对了,他下车时,还有个挺漂亮的姑娘在路边等他,穿着条白裙子,哭得眼睛都肿了。”
白裙子?夏江南?
司机顿了顿,仿佛在回忆一个无关紧要的电影片段,最后嘟囔着补了一句,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我心上:
“那姑娘……好像就是跟他一起上的车。怪就怪在,上车时还有说有笑,怎么到地方,就哭成那样了。”
——他们之间,在那段车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捏着打火机的手指骤然收紧。心脏像是被无形的线勒了一下。莫名地,眼前就浮现出秦安那双眼睛——最后一次见他时,那里面布满了血丝,赤红赤红的,像烧尽的炭火,藏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焦躁。
“陆烬,”秦安当时用力抓着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声音沙哑,“这个打火机,你帮我拿着。如果……如果哪天我没有找你要回来,你就把它……还给原来的主人吧。”
他说的“原来的主人”,是夏江南。
而就在十几分钟前,在心墟酒吧堆满杂物的后仓里,我刚刚从顾之舟口中得知——他要结婚了。就在这个月底。新娘,就是夏江南。
——
去心墟酒吧的路上,并不顺利。
“师傅,二十分钟能到平庭路的心墟酒吧吧?”我盯着手机屏幕上闪烁的时间,语气难免带上了急切。
师傅不慌不忙,拧开印着“劳动光荣”字样的保温杯,吹开浮叶,吸溜着喝了一口浓茶,又慢条斯理地将茶叶梗吐回杯盖里,这才拖着长音道:“有点难哦,小伙子。这个点,堵得很,半个小时能到就不错咯。”
“加五十。”我言简意赅。
师傅混浊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光亮,但脸上依旧维持着见多识广的淡定。他默默盖好杯盖,将其稳稳地放在副驾驶座上,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无数遍。嘴上说着“这不是钱的问题……”,身体却诚实得很,只用两秒半就完成了点火、挂挡、松手刹一系列动作,这辆被他称为“黄色法拉利”的出租车猛地窜了出去,汇入车流。
窗外的雾气被快速切割,又迅速弥合。师傅显然因为额外的收入而兴奋起来,单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得意地拍了拍中控台:“帅哥你坐我车算是选对咯!这么急,是要去……捉奸啊?还是去捉奸啊?”他从后视镜里瞥我,脸上写满了对八卦的渴望。
我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我朋友新店开业,我去帮忙。”
这平淡无奇的理由如同一记重锤,砸碎了他所有的想象。我明显感觉到车速开始下降,引擎的轰鸣也变得意兴阑珊。“诶,师傅别啊,真有急事,”我赶紧补充,“我再加二十。”
“好说好说!”车速瞬间恢复,甚至比刚才更快了些。我暗自揪心,为即将瘪下去的钱包感到一阵刺痛。
也就是在这时,电台里飘出了那首《梦醒时分》,司机那句关于“情劫”的感叹,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我心湖,漾开一圈圈不安的涟漪。打火机坚硬的棱角硌着指尖,秦安赤红的双眼在雾气弥漫的窗外一闪而过。
十八分钟,不多不少,车子一个精准的刹车,停在了心墟酒吧门口。我忍着心痛支付了七十块车费,刚下车,就看见江眠站在霓虹灯牌下。
夕雾紫的长发松散地披在肩头,在酒吧溢出的暧昧光线下,仿佛裹着一层甜美的糖霜,像一株夜色中绽放的紫罗兰。她抬起手腕看表的那一刻,甜美的笑容在脸上漾开,可她眸底深处,却凝着如同午夜深海般的漩涡,暗沉沉的,看不透。她完全没注意到我已经靠近,还在低声嘟囔着:“陆烬,你又不守时…”
我觉得有些好笑,左手自然地搭上她的肩膀,玩笑道:“妮子还掐着表呢,不累嘛?要不要我抱你进去休息会儿?”
她被我吓了一跳,身体微颤,差点没站稳。发现是我后,她倒是没有拍开我的手,只是转过头,那双深漩般的眼睛看向我,语气带着一丝戏谑:“叫吧,妈妈我听着。”
“这不还没到点嘛?”我试图狡辩。
她举起腕表,几乎要怼到我眼前,按着性子,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超了三——秒。”
我讪讪地收回手,立刻转移话题:“诶,江眠,你有看到秦安(小六子)去哪儿了吗?那兔崽子把我打火机顺走了,我找他算账去。”
闻言,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不紧不慢地从兜里掏出那枚金色的打火机,在我面前晃了晃,金属表面划过一道短暂的光弧,随即又被她攥回手心,塞回兜里。
“还我。”我伸手。
“不给,”她挑眉,“作为你不守时的惩罚,这打火机,归我了。”
我知道她这是给我台阶下,毕竟迟到是事实。心里惦记着小秦安和打火机的事,但也只能暂时按捺。反正那打火机油也不多了,我想。
“好啦好啦,不说了,这会儿还忙,没功夫跟你扯。”江眠摆摆手,转身就往店里走。走到门口,她又停下,回身指向不远处一辆正在卸货的小货车,“喏,你今天的任务,把那些都搬进店里储物间。”
看着那几乎堆成小山的纸箱和酒水,我顿时犯了难:“那个,美女,好姐姐…”
她根本没给我讨价还价的机会,身影已然消失在酒吧门内。
我叹了口气,认命地走向那座“小山”。搬运的过程中,往事清理师的职业习惯又开始作祟。这些纸箱的胶带封装方式明显出自三人之手:有些边缘歪斜,封得仓促而狼狈;有些则工整得近乎强迫症,封口对称得像用尺子量过;还有少数几个,胶带上干净得没有任何指纹压痕,封装者大概率戴了手套。
不同的封装状态,暗示着不同的人格或心境。那个仓促的人,当时正经历着什么?那个强迫症,在生活中是否也如此一丝不苟?而那个戴手套的人,是想隐藏什么,还是单纯的洁癖?
——
搬了半个多钟头,腰酸背痛之际,我终于看到了救星——顾之舟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了路边。
“顾兄!救我!”我放下怀里沉重的啤酒箱,几乎是呐喊出声。
顾之舟西装革履地从车上下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显然是刚从某个正式场合过来。他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快步走过来:“这不咱陆哥嘛,咋还当起苦力了?”
我顿时欲哭无泪:“都是孽啊!”
他煞有介事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带着调侃:“不是兄弟我说你,江眠脾气那么好的人,你都能给惹生气了,也是没谁了。”
“怎么,你喜欢她?去娶啊,跟我这儿说啥风凉话。”我没好气地重新搬起啤酒箱。
顾之舟被我这直球打得噎了一下,张了张嘴,想反驳又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犹豫了半天。等我把这箱啤酒搬进储物间再出来时,发现他已经脱了西装外套,解开领带,卷起衬衫袖子,开始默默地帮我搬剩下的货物。
当他抱着一个纸箱走到我面前时,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略带玩世不恭的笑容:“陆哥你说得对,我明儿个就去跟江眠求婚,把她娶回家!”
“滚一边去,要找她自己说去。”我笑骂一句。
“好嘞,哥!我现在就去!”他作势要往酒吧里冲。
看着他这副插科打诨的模样,我一阵无语。心想,要是当年秦始皇拿他顾之舟的脸皮去筑长城,估计孟姜女哭倒长城的难度得增加好几个数量级。
我搬起一个封得歪歪扭扭的纸箱,指尖触碰到胶带的瞬间,一股熟悉的、带着焦虑和仓促的情绪猛地刺入——是秦安!这箱子上残留着他封装时的气息!
我猛地停下动作,对顾之舟说:“这箱东西是哪来的?”
顾之舟擦了把汗,看了一眼,随口道:“哦,这些是【秦安】之前寄存在我这的一些旧物,一直没来拿。今天开业忙,就一起搬过来了。”
秦安的旧物?在我疯狂找他的时候,他的东西却出现在这里?
我强压着内心的震动,不动声色地将这个箱子放到一旁,“这箱有点沉,我最后再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