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第一个回归的意识信号,是侵入骨髓的冰冷。它不是寻常的温度感受,更像是一种停滞的、来自虚无本身的寒意,穿透肌肤,渗入肌肉,甚至让思维都仿佛要凝结出冰碴。
林墨的眼睑沉重得像焊死了一样。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细缝。视野里是一片模糊的昏暗,只有几点幽绿的光芒在远处规律地闪烁,如同墓穴中的磷火。尝试移动手指,一种僵硬的、不属于自己的麻木感传来,伴随着关节处细微的、如同生锈齿轮转动的酸痛。
我是谁?
记忆的碎片如同被风暴撕扯的胶片,混乱地闪现:失控的数据流,疯狂闪烁的红色警报,扭曲拉长的星光,还有那最后将她吞噬的、无声的剧烈冲击……
鹊桥二号!
这个名字像一道电流击穿了混沌。她猛地睁大眼睛,剧烈的动作牵动了颈部僵直的肌肉,带来一阵刺痛。她正躺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上方是弧形、布满细微冷凝水珠的透明舱盖。低温休眠舱。她认出了这个装置,但绝非“鹊桥二号”上那崭新、洁白的型号。
她抬起依然麻木的手臂,用力推了推舱盖。预想中液压系统平滑的开启声没有出现,只有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舱盖极其沉重地向一侧滑开了一道缝隙,冷冽的空气立刻涌了进来,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像是陈年的机油、某种微甜的防腐剂,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腐败气息。
她深吸一口这冰冷的空气,肺部传来轻微的灼痛感,但缺氧的眩晕也因此缓解了不少。她艰难地从休眠舱中坐起,环顾四周。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只有她所在的这个角落,被休眠舱自身微弱的待机指示灯和远处那几个幽绿的光点勉强照亮。借着这微弱的光源,她看清了自己身处的环境:一个远比鹊桥二号宽敞的舱室,但此刻却显得异常压抑。舱壁不再是记忆中新航天器光洁的白色或灰色合金,而是布满了斑驳的痕迹——大片的油漆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金属底材,一些区域覆盖着难以名状的灰黑色附着物,像是某种霉菌,又像是宇宙尘埃的长期沉积。地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她的动作带起了些许微尘,在幽绿的光线下无声地飞舞。
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而断续的嗡鸣,不像正常运转,更像是一个垂暮老者疲惫的喘息。偶尔,从飞船的深处,会传来一声尖锐的金属扭曲的“吱嘎”声,仿佛这艘巨舰的骨骼正在承受着某种无形的压力。
这里是哪里?救援船?不可能。联盟的救援船不会如此……破败死寂。
她摸索着爬出休眠舱,双脚踏上冰冷的地面,一阵虚软让她几乎摔倒,连忙扶住休眠舱的边缘。舱壁触手冰凉,而且有一种粗糙的颗粒感。她强迫自己站直,开始仔细打量这个舱室。墙壁上有一个标识牌,被灰尘覆盖,但中文的轮廓依稀可辨:“第三低温休眠舱室 - B区”。
中文?她心中一凛。联盟的通用操作语言是英语,即使是中国的航天器,内部标识也多为中英双语,且英文通常更为醒目。这种纯中文的标识风格,透着一种……过时的熟悉感。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缠上了她的心脏。她踉跄着走向最近的那个幽绿光点,那是一个嵌在墙上的应急电源指示灯。指示灯下方,是一个老式的物理按键控制面板,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但按键上的中文标注依然清晰可辨:“紧急照明”、“舱门手动控制”、“内部通讯”。
她的手指拂过“紧急照明”的按键,灰尘簌簌落下。按下。没有任何反应。她又尝试了内部通讯按钮,听筒里只有一片死寂的沙沙声,如同宇宙背景辐射的低语。
绝望开始像冰冷的潮水般涌上,但她立刻用强大的意志力将其压了下去。冷静,林墨,冷静。她对自己说。恐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观察,分析,寻找信息。
她的目光在舱内扫视,最终落在一面舱壁上挂着的、已经有些歪斜的金属铭牌上。铭牌同样积满了灰,但上面蚀刻的文字,却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敲在了她的记忆深处。
铭牌顶端,是庄严的国徽图案。下方,是两行清晰的中文:
**昆仑号星际科考船**
**启航日期:公元2122年8月15日**
昆仑号?!
林墨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脊背撞在冰冷的休眠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昆仑号,中国航天史上最悲壮也最神秘的失踪事件。二十年前,这艘当时代表中国深空探索巅峰科技的巨舰,在进行代号“奥尔特云探测计划”的首航任务时,于柯伊伯带边缘与地球失去联系。经过长达数月的搜寻无果后,官方最终宣布,“昆仑号”因遭遇未知的极端空间环境,推定全员牺牲,船体损毁。
她对这个名字太熟悉了。不仅仅因为它是航天史上的著名谜团,更因为……她父亲生前最好的朋友,她一直称为陈星叔叔的那位杰出天体物理学家,正是“昆仑号”的首席科学家!
父亲失踪的阴影,陈星叔叔的罹难,这两件事如同纠缠在一起的双生噩梦,贯穿了她的成长,也塑造了她如今对太空未知事件的执念。而现在,她竟然……置身于这艘本应早已消失在冰冷宇宙深处的幽灵船内部?
强烈的震惊过后,是更深的寒意。如果这里是昆仑号,那它没有损毁,它在这里,在这片未知的星域漂浮了二十年。那船上的船员呢?陈星叔叔呢?
求生的本能和对真相的渴望,暂时压倒了席卷而来的恐惧和孤独感。她必须行动起来。
她开始探索这个休眠舱室。除了她醒来的那个,舱室内还有另外五个休眠舱。她一个个查看过去。舱盖都是紧闭的,透过模糊的舱盖,能看到里面模糊的人形轮廓,但没有任何生命体征的显示,控制面板全部漆黑一片。她尝试用力去撬动其中一个舱盖,纹丝不动,似乎从内部锁死或者彻底断电了。这些曾经的同行者,如今已化作这艘钢铁棺椁中永恒的沉睡者。
在角落里,她发现了一个散落在地上的工具袋,里面有一些基本的手动工具,还有一支老式但电量显示尚存些许能量的强光手电筒。她如获至宝地捡起手电,按下开关。
一道昏黄的光柱刺破了黑暗,虽然亮度不足,但足以让她看得更远。光柱扫过舱壁,她注意到一些不寻常的痕迹。靠近舱门的地方,有几道深深的、凌乱的刮痕,像是有什么重物被紧急拖拽过。在刮痕附近,还有一片已经变成深褐色的、喷射状的污渍,干涸在地板和墙壁上。那不是油污,那颜色和形态……林墨的心猛地一沉,作为一名受过基础应急训练的人员,她认出那极有可能是干涸的血迹。
这里发生过什么?紧急撤离?还是……某种冲突?
她握紧了手电筒,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孤独感此刻如同实质般压迫着她。在这艘长达千米、寂静得只能听到自己心跳和飞船垂死呻吟的巨舰里,她是唯一的活物吗?这种念头足以让人疯狂。
她走到舱门边。气密门紧闭着,旁边的控制面板一片漆黑。她找到手动旋转阀门,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她用尽全力,阀门发出刺耳的“嘎吱”声,缓慢地转动了。当阀门转到尽头,气密门“嗤”的一声轻响,向内滑开了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门外的景象,更加令人心悸。
那是一条宽阔的主通道,但同样是一片狼藉。应急灯稀疏地亮着,投下惨淡的、长短不一的阴影。地面上散落着各种杂物——翻倒的推车、破碎的仪器零件、飘散的文件纸张(上面的字迹大多已模糊不清),甚至还有一两只失重的鞋子,凝固在尘埃之中。通道墙壁上,随处可见匆忙维修留下的粗糙焊接痕迹,像一道道扭曲的伤疤。空气在这里更加浑浊,那股微甜的防腐剂气味混合着更浓的机油味和一种难以名状的、类似电离空气的臭氧味,还有一种……隐约的、仿佛什么东西缓慢腐败的微酸气息,挑战着她的嗅觉神经。
她小心翼翼地踏入通道,昏黄的手电光柱在无尽的黑暗和杂乱中显得如此渺小。每一步踏在积尘的地面上,都会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环境里被放大得格外清晰。她尽量放轻脚步,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但除了飞船自身那低沉断续的嗡鸣和偶尔的金属呻吟,别无他物。
她注意到,一些舱室的门是敞开的,里面黑洞洞的,如同张开的巨口。她探头望进去,看到的是同样破败的景象:倾覆的工作台,屏幕碎裂的控制面板,固定在墙上但已经空空如也的储物柜。一切迹象都表明,这里的人员离开得十分匆忙,甚至可能是慌乱。
在一个类似小型实验室的舱门口,她停了下来。里面的情况更为混乱,各种玻璃器皿碎裂在地,一种深紫色的、已经凝固的化学试剂泼洒在实验台上,留下了狰狞的痕迹。而在实验台下方,她再次看到了那令人不安的深色污渍,面积更大,甚至在地面上形成了一小滩凝固的痕迹。污渍边缘,似乎有几个模糊的、部分被灰尘覆盖的脚印,指向通道的另一个方向。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父亲的身影,陈星叔叔温和的笑容,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们当年,就在这艘船上,经历了什么?这艘本该承载着人类探索希望的巨舰,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这些污渍,这些匆忙的痕迹,到底诉说着怎样的故事?
一种强烈的渴望在她心中燃烧起来——找到飞船的日志,找到导航数据,找到任何可能记录下二十年前真相的信息。尤其是找到与陈星叔叔相关的线索。这不仅仅是求生,这几乎成了一种使命,一种源于童年创伤、对失踪父亲未竟追问的延续。
她记得大型星际科考船的核心区域通常是中央指令舱,那里应该有主控计算机和最重要的数据存储设备。
凭借着对手电光下偶尔可见的、残存的方向指示牌的辨认,以及脑海中关于这类飞船标准布局的知识,她开始朝着推测中的舰桥方向前进。通道错综复杂,如同迷宫,有些区域因为管线暴露或杂物堆积而无法通行,她不得不绕路。有一次,她经过一个巨大的观景窗,忍不住凑近望去。
窗外,是无边无际的、天鹅绒般浓稠的黑暗。星辰稀疏得可怕,远不像在地球附近或内太阳系那样繁星点点。仅有的几颗星星,光芒黯淡而遥远,如同固定在黑色幕布上的冰冷钻石,没有任何闪烁。没有熟悉的星座,没有月球,更没有那颗温暖的、蓝色的家园星球。这里是一片陌生的、荒芜的虚空,是太阳系真正意义上的边缘地带,是连光线都显得疲惫的深渊。一种前所未有的、彻骨的孤绝感将她紧紧包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昆仑号,就像一叶孤舟,被永远地放逐在了这片冰冷的宇宙海洋尽头。
她强迫自己离开观景窗,继续前行。经过一个标有“数据存储中心”的舱室时,她尝试进入,但门禁系统完全失效,手动阀门也因为内部结构损坏而无法转动。失望之余,她在一个半开的储物柜里,幸运地找到了几包尚未过期的压缩食品和一瓶密封的饮用水。她狼吞虎咽地吃下半块压缩饼干,喝了几小口水,干渴和饥饿感稍缓,体力也恢复了一些。
终于,在绕过几个弯道后,她来到了一扇格外宏伟的双开气密门前。门上用醒目的中文标识着:“中央指令舱 - 未经授权严禁入内”。门旁的权限识别器黯淡无光,但手动开启装置似乎还完好。
真相,可能就在这扇门后面。
林墨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金属和尘埃味道的空气,将手电筒咬在嘴里,双手握住了冰冷的手动阀门。她能否在这里找到答案?关于昆仑号的,关于船员的,甚至……关于她父亲那次模糊失踪任务的线索?
她开始用力旋转阀门。齿轮啮合的沉重声响,在这死寂的通道里,如同敲响了一口通往未知的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