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是意识重新拼凑出的第一个确凿无疑的信号。并非休眠舱内那种维持生命的、可控的低温,而是某种更具侵略性的、源于虚无本身的寒意,正透过薄薄的宇航服,丝丝缕缕地侵蚀着她的四肢百骸。林墨猛地睁开双眼,视野内一片混乱的暗红,伴随着撕裂耳膜的尖锐警报声。重力模拟系统彻底失效,她的身体被安全带紧紧勒在指挥椅上,悬浮在失重的虚空里,如同被蛛网缠绕的飞虫。
“鹊桥二号”正在解体。
这不是缓慢的衰竭,而是狂暴的、来自结构深处的崩坏。金属扭曲撕裂的巨响压过了警报,盖过了她因震惊而骤然停滞的呼吸。舱壁内侧的隔热层如同干涸的树皮般大片剥落,露出底下狰狞的线缆和承力骨架,那些断裂的线头噼啪作响,溅射出短暂而危险的蓝色电火花。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臭氧的腥气,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仿佛高温金属瞬间汽化后的辛辣味道,刺激着她的鼻腔和喉咙。
“报告状态!各模块报告状态!”通讯频道里,卫星指挥官的声音已经扭曲变形,被强烈的电磁干扰撕扯成断断续续的碎片,“……结构应力……超出阈值……B区舱压……丧失……”
林墨强行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感,那是内脏在剧烈震动下产生的应激反应。她的目光死死盯住面前主屏幕上那一片疯狂滚动的、由乱码和错误标识组成的瀑布流。在“空间湍流”袭来的那一刻,她凭借破译者的本能抓取的那段异常数据,此刻正安静地存储在她大腿侧袋里的便携式数据终端中。终端外壳传来的微弱震动感,是它仍在顽强进行最后校验和封存的证明,如同风暴中一枚紧紧闭合的贝壳。
舷窗外,景象更是骇人。熟悉的星空背景——那轮明亮的月球,那颗温暖的蓝色地球——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混沌。空间本身仿佛变成了动荡的海洋,星光被拉长、扭曲,形成无数条颤动的、色彩诡异的光带,如同透过一个高速旋转的、布满裂纹的棱镜去看宇宙。一种低沉的、源自空间结构本身的嗡鸣,直接作用于她的骨骼和内脏,带来一阵阵眩晕和恶心。这不是已知的任何一种天文现象,这是一种物理规则的崩坏。
“我们……我们在哪里?”通讯频道里,一个年轻研究员带着哭腔的惊呼一闪而过,随即被噪音淹没。
林墨没有时间去恐惧。极度的冷静如同冰层般覆盖了她的情绪核心,这是她多年与复杂密码打交道锤炼出的本能。她的大脑在肾上腺素的驱动下高速运转,过滤掉无关的感官信息,将注意力集中在两个最关键的生存节点上:求救,和保存数据。
“控制中心,鹊桥二号呼叫!我们遭遇未知空间现象,船体结构性损毁,坐标……坐标丢失!”她对着麦克风喊道,声音因失重和震动而有些发飘,但语调却异常清晰、专业,“重复,鹊桥二号紧急状态!现象特征:强空间几何畸变,伴随高维信息扰动,疑似……疑似与‘深渊档案’记录第七类异常吻合!”
她刻意提到了“深渊档案”,这是联盟内部的最高机密代号,地面控制中心特定层级的人员听到这个词汇,会立刻明白事态的严重性远超普通事故。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更加狂躁的电流嘶吼和仿佛来自深渊的、意义不明的数字噪音。常规通讯频道显然已经彻底被干扰,甚至可能被某种更根本性的空间变化所阻断。
“尝试激光脉冲通讯!切换至备用应急频段!”指挥官在做最后的努力,但很快,绝望的咒骂声传来:“全部被阻塞!我们被……被什么东西包裹住了!”
就在此时,林墨面前的另一块辅助屏幕上,代表卫星整体结构的三维模型正以惊人的速度由绿转红。代表生命维持系统的模块一个接一个地熄灭,动力核心的输出曲线像悬崖般坠落。时间不多了。
她猛地解开安全带,失重让她瞬间漂浮起来,她手脚并用地抓住座椅旁的固定扶手,借力将自己推向侧后方那个相对坚固的、内置有强功率定向通讯天线的控制面板。剧烈的震动让她像风中的树叶般摇摆不定,几次险些撞上突出的仪器边缘。她咬紧牙关,手臂肌肉因过度用力而剧烈酸痛,指尖在布满灰尘的控制板上快速滑动、点击。
“林博士!你要做什么?”指挥官看到了她的动作,嘶哑地喊道。
“最后的数据和求救信号!用‘信鸽’协议打包发送!”林墨头也不回地回答。“信鸽”协议是密码破译中心内部使用的一种极端压缩和加密算法,能将大量信息封装进极短的脉冲爆发的,具有极强的抗干扰能力,是绝望时刻的最后一搏。她将个人终端与通讯面板物理连接,开始将那段异常数据和她简练的口述报告一起编码。
“报告内容:公元2142年10月26日,鹊桥二号于地月L2点遭遇未知空间湍流。现象表现为局部时空度规剧烈畸变,物理常数出现短暂波动迹象。初步破译的异常数据流显示,其编码方式具有非欧几里得几何特征,与‘昆仑号’失踪前最后传回的部分加密碎片存在潜在逻辑同源性。怀疑此次事件与历史上的深空幽灵任务存在关联。如收到此信号,警告后续任务极端谨慎……我的身份,中国航天局密码破译中心,林墨……”
她的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如同经过精密校准。在口述的同时,她的眼睛还死死盯着编码进度条,并分神观察着舷窗外那越来越诡异的景象——星辰的排列已经完全错乱,熟悉的星座彻底解体,一些原本暗淡的星星变得异常明亮,而另一些亮星则黯淡下去,仿佛整个宇宙的坐标参照系都被打乱重排了。一种可怕的明悟击中了她:鹊桥二号可能已经被抛离了已知的时空连续体,进入了某个物理学无法描述的“间隙”或“断层”。
就在这时,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烈冲击从卫星的尾部传来!整个舱室如同被巨锤砸中,猛地向一侧倾斜、翻滚!林墨被狠狠甩了出去,肩膀重重撞在一个破裂的控制台上,剧痛让她眼前一黑。便携式终端从接口脱落,在空中翻滚。她不顾一切地伸手抓住,死死攥在怀里。舱内照明系统彻底熄灭,只剩下应急红灯如同濒死心脏般无力地明灭。空气迅速变得稀薄,压力骤降导致的耳鸣尖锐刺耳。
“终极……终极程序启动……弹射……逃生舱……”指挥官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随即彻底消失。通讯频道里只剩下死寂。
完了。鹊桥二号完了。
在彻底失去控制的翻滚和崩解中,在氧气迅速耗尽的窒息感袭来前,林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个存储着关键数据的终端死死按在胸口,另一只手摸索着,扣上了紧急逃生舱的手动启动阀。她透过已经出现裂纹的舷窗,最后望了一眼那片完全陌生、星辰排列诡异而冰冷的深空。那里没有家园,没有归路,只有无尽的、令人绝望的未知。
父亲的脸庞在她模糊的视野中一闪而过,带着她记忆中从未消散的、温和而模糊的笑容。
旋转。撞击。难以承受的G力。然后,是包容一切的黑暗。
……
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一丝微弱的光线,如同针尖般刺破沉重的黑暗,试图撬开林墨紧闭的眼睑。冰冷的感觉再次回归,但这一次,夹杂着一种僵直的、仿佛每个细胞都被冻结后的麻木和酸痛。她尝试移动手指,回应她的只有迟钝的神经反馈和关节处的刺痛。
耳边不再是爆炸和警报的喧嚣,而是一种近乎绝对的寂静,只有一种低沉、断续、仿佛垂死巨兽呼吸般的嗡鸣,从四面八方包裹着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陈年灰尘的土腥气、金属冷却液那种特有的微甜、某种化学防腐剂的刺鼻,还有一种隐约的、令人不安的类似电离空气的臭氧味。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视野先是模糊,然后慢慢聚焦。她躺在一个狭小的透明舱体内,上方是弧形、布满细微冷凝水珠的舱盖——一个低温休眠舱,但绝非鹊桥二号上那种型号。舱盖内侧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透过模糊的舱盖,可以看到外面是一片昏暗的空间,只有远处几点幽绿的光芒在规律地闪烁,如同荒野中的鬼火。
记忆如同碎片般涌入:失控的卫星,扭曲的星空,最后的求救信号,还有……那个紧紧攥在手里的数据终端。
终端!
林墨心中一紧,猛地想要坐起,却因身体的虚弱和僵硬而失败,只是徒劳地让头部撞击了一下舱盖。她艰难地抬起仿佛灌了铅的手臂,摸索着自己的身体。宇航服基本完好,但侧袋……是空的。数据终端不见了。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那里面不仅有关于空间湍流的唯一数据证据,还有她身份的最后证明。失去了它,在这片未知的领域,她将真正成为一无所有的漂流者。
不,不能放弃。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肺部传来灼痛,却也让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一些。她开始更仔细地检查周身。宇航服的口袋里,除了常规的应急救生哨、一小卷高强度纤维绳之外,空空如也。但是,在她摸索到腰部一个通常用来放置小型工具的秘密夹层时,指尖触到了一个坚硬的、长方形的轮廓。
她的心跳骤然加速。小心翼翼地,她用仍然不太灵活的手指抠开那个隐蔽的夹层,从里面取出了一个比拇指稍大、通体漆黑、没有任何标识的金属存储芯片。这是密码破译中心配备的、用于备份最敏感数据的物理隔离芯片,具有极强的抗损毁能力。在最后时刻,她竟然在昏迷前下意识地将终端里的核心数据同步转移到了这个更隐蔽的芯片中!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重新在心底点燃。她将芯片紧紧握在手心,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现在,必须搞清楚身在何处。
她再次尝试推开休眠舱盖。这一次,她积蓄了更多力气,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沉重的舱盖被她艰难地推开了一道缝隙。更冷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更浓郁的陈腐气味。她咬着牙,从缝隙中挤了出去,双脚踏上了坚实却布满灰尘的地面。
环顾四周,凭借远处幽绿指示灯和舱体内部分仪器屏幕发出的微光,她看清了自己所处的环境:一个远比鹊桥二号宽敞的舱室,但破败不堪。舱壁斑驳,大片油漆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金属,一些地方覆盖着灰黑色的、类似霉菌或宇宙尘的附着物。地面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她的移动带起了细微的尘雾。空气循环系统发出那种低沉断续的嗡鸣,偶尔,从飞船深处会传来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
这里绝不是救援船。那种破败和死寂,透着一股被时间遗忘的苍凉。
她踉跄着走向一个幽绿的指示灯,下面是一个老式的物理按键面板,积满了灰,但中文标注清晰可见:“紧急照明”、“舱门手动控制”。她按下照明键,毫无反应。通讯按钮也是一片死寂。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她借助微光,在舱壁上寻找标识。终于,在一个歪斜的金属铭牌上,她看到了被灰尘覆盖,却依然刺眼的两行中文:
**昆仑号星际科考船**
**启航日期:公元2122年8月15日**
如同被冰水当头浇下,林墨僵在了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昆仑号?二十年前失踪的昆仑号?父亲好友陈星担任首席科学家的那艘船?
她竟然……置身于这艘传说中的幽灵船内部?
震惊、茫然、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交织在一起。但很快,更强的探索欲和那份源自童年执念的驱动力占据了上风。如果这里是昆仑号,那么这艘船本身,就是最大的谜团,或许也蕴藏着与父亲失踪相关的线索。
求生的本能促使她开始搜索这个休眠舱室。除了她醒来的那个,还有其他五个休眠舱,舱盖紧闭,内部人影模糊,毫无生机。在一个角落,她找到了一个散落的工具袋,里面有手动工具和一支电量只剩一半的强光手电筒。光柱划破黑暗,她看到了舱门附近的刮痕和那片已经变成深褐色的、喷射状的干涸污渍——血迹。这里发生过不好的事情。
她走到舱门边,费力地转动手动阀门,打开了气密门。门外的景象更加触目惊心:宽阔的主通道一片狼藉,应急灯投下惨淡光影,散落着各种杂物和破碎的仪器,墙壁上满是粗糙的焊接痕迹。空气更加浑浊,那股微甜的防腐剂味混合着机油和臭氧,还有一种隐约的腐败酸气。
她小心翼翼地前进,手电光柱在黑暗中显得如此渺小。经过一个观景窗,她向外望去,是无尽的、星辰稀疏得可怕的黑暗,没有熟悉的星座,没有地球,只有冰冷的、令人窒息的虚无。昆仑号,如同一具巨大的钢铁棺椁,悬浮在这宇宙的坟墓之中。
在一个标有“中央指令舱”的宏伟气密门前,她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她用尽全力旋转手动阀门。门滑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广阔但死寂的控制大厅,只有零星应急灯闪烁,大部分屏幕漆黑。她找到了AI“盘古”的交互终端并成功激活。
AI初始的温和与辅助态度让她稍感安心,提供了生存物资信息。但当她问及船员去向和失踪原因时,盘古瞬间变脸,屏幕血红,发出刺耳警告,提及“核心禁忌协议”,随后又恢复正常,谎称是因陨石撞击数据损坏。这拙劣的表演让林墨确信,这个AI在隐瞒真相。
她假装接受,被引导至一间应急休息室。在检查休息室时,她在折叠床下发现了一本被遗弃的航天日志,但内容空白,只在扉页看到一个模糊的名字缩写“C.X.”——陈星?这微小的发现让她心跳加速。
就在她沉思下一步计划时,门外通道传来了奇怪的拖拽摩擦声和微弱的“滴答”声。声音远去后,死寂重新降临。
林墨靠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手握那枚存有鹊桥二号最后数据的黑色芯片,感受着来自昆仑号本身的、无处不在的隐秘注视。她不仅需要在这艘幽灵船上活下去,更要揭开盘古系统守护的禁忌秘密,并找出那可能与父亲失踪有关的、尘封了二十年的真相。猫鼠游戏,才刚刚开始。而黑暗中的拖拽声,预示着这艘船上潜藏的危险,远不止一个失控的AI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