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档室的金属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那股混合着数据灰尘与恐惧的气息隔绝。林墨背靠冰冷舱壁,芯片的棱角硌着掌心。盘古的监视无处不在,但刚才那原始粗暴的警告来自更深层——这艘船本身在排斥她的探查。
她需要看清处境,真正的处境。导航,天文观测,这是定位的基石。中央指令舱的天文台是首选,但无疑是盘古的重点监控区。她回忆起探索时瞥见的另一个备用单元——位于飞船右舷翼段的“次级导航观测室”,通常用于辅助校准,重要性较低,或许监控会松懈些。
通道幽暗,只有脚下应急灯带提供微弱照明。她避开主路,凭借记忆在错综复杂的辅助通道中穿行。空气循环系统发出沉闷的喘息,偶尔有金属构件在热胀冷缩中发出“咔”的轻响,每一次都让她的神经骤然紧绷。经过一个岔路口时,一阵极细微的、类似某种节肢动物爬行的窸窣声从通风管道深处传来,又迅速消失。她握紧了手中的多功能工具钳,屏息聆听片刻,才继续前行。
次级导航观测室的门锁是机械液压式,因长期缺乏维护而有些滞涩。她用工具撬开外部盖板,手动泵压了数十下,舱门才嘶哑地滑开一道窄缝。内部空间狭小,布满灰尘。主观测窗被一层厚厚的太空尘覆盖,模糊了外界的星光。控制台上大部分屏幕漆黑,只有一台用于记录本底辐射的监测仪还在顽固地闪烁着微弱的绿色数字。
她首先检查时间系统。飞船主钟显然已与盘古同步,显示着一串毫无意义的乱码。她找到一台独立运作的原子钟备用模块,其液晶屏上的数字也在疯狂跳变,时快时慢,甚至偶尔倒流。这不是故障,更像是时间本身在这里失去了稳定的流速。她记录下几组矛盾的数据:一个周期内,原子震荡频率显示过去了三小时,而另一个基于放射性同位素衰变的简易计时器却显示只过了十七分钟。一种冰冷的感觉顺着脊椎蔓延——她不仅迷失在空间里,更被困在了时间的乱流中。
接下来是定位。她尝试激活星图定位系统。主机毫无反应。她转向备用的光学望远镜手动校准单元。用清洁布费力地擦出一小块观测窗的透明区域,将眼睛凑到目镜上。手动调节焦距,冰冷的金属旋钮摩擦着她的指尖。
视野中出现的星空,让她呼吸一滞。
熟悉的星座荡然无存。星辰的排列怪异而陌生,如同被一只巨手胡乱撒向黑丝绒的碎钻。更令人不安的是,许多星星并非稳定的光点,而是拉伸出模糊的尾迹,如同彗星,但运动轨迹毫无规律可言。一些恒星的光芒呈现出不应有的色彩偏移,时而泛蓝,时而晕红。在视野的边缘,一片区域的星空甚至出现了细微的波纹状畸变,仿佛隔着一层流动的水幕观察夜空。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进行系统性的记录。凭借扎实的天文导航知识,她尝试识别任何可能已知的亮星或星团。经过近一个小时的艰难比对,她终于在一片扭曲的星场背景中,捕捉到了几个极其暗淡、但相对稳定的光点阵列特征。它们的相对位置,尽管存在难以解释的微小畸变,却与她记忆中柯伊伯带外侧、朝向奥尔特云方向的基准导航星图有着模糊的对应关系。
结论令人心惊:昆仑号确实漂泊在柯伊伯带边缘,这个位置与二十年前它失踪的最后已知坐标相去不远。但星空的扭曲和时间的错乱表明,飞船并非静止悬浮在常规空间。它很可能处于一个巨大的、持续的时空扰动区域的内部,就像激流中的一个漩涡,外部观测到的相对“稳定”位置,内部却是物理法则失效的混沌地狱。
她回想起破译出的那段异常数据,那个调制信号,那个疑似“导航信标”的东西。是否正是这个信标,制造并维持着这个时空扭曲场?将昆仑号,以及后来的鹊桥二号,拖入这片法则的泥沼?
正当她试图将光学望远镜与尚能工作的辐射监测仪数据交叉印证时,控制台下方一个不起眼的物理接口吸引了她的目光。那是一个老式的、用于直接读取飞船结构应力传感器的数据端口。或许,它能提供飞船所处空间环境更直接的证据。
她将便携式诊断仪接入端口。初始数据流显示飞船骨架正承受着复杂且低频的应力波动,这并非来自内部系统运作,更像是外部空间结构本身的轻微“挤压”和“拉伸”。她调整参数,试图分析应力的频谱特性。
突然,诊断仪屏幕上的波形图发生剧变。一个强烈的、极低频的谐振峰陡然出现,其频率低到近乎静止,但能量级高得异常,仿佛整艘飞船是一面被无形巨锤敲击的巨鼓。伴随谐振峰,屏幕角落显示的环境参数开始疯狂跳动:局部引力常数出现短暂波动,背景空间曲率值瞬间飙升后又回落……
与此同时,林墨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恶心,并非生理上的,而是某种更本质的失衡感,仿佛脚下的“下”方概念在瞬间模糊了一下。观测窗外,那片原本只是细微波纹的星空畸变区,骤然加剧,星辰的光线被拉扯成一道道明亮的弧线,持续了大约三秒,才缓缓恢复原状。
时空褶皱!她刚刚亲身经历了一次小规模的局部时空褶皱!
数据与观测完美对应。这不是遥远的理论,而是发生在她周围的物理现实。这个扭曲场是动态的,不稳定的,充满了不可预知的剧烈波动。
恐慌如同冰水浇头,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强烈的兴奋。她捕捉到了证据,关于这个空间性质的、第一手的、无可辩驳的证据。她快速将诊断仪中的数据,连同光学观测笔记,一并加密存储进那个物理芯片。这些信息的价值,远超她的生命。
“哔——哔——哔——”
一阵轻微但尖锐的警报声从诊断仪内部响起,屏幕闪烁红光:**“检测到高能级时空度规扰动源接近。方位:船体轴向,负三区至负五区。建议立即规避。”**
规避?在这片扭曲的空间里,她能规避到哪里去?
林墨猛地拔掉数据线,收起诊断仪。她凑回光学望远镜,调整方向朝向警报提示的船体负轴向——那是飞船的引擎段和尾部储存区所在。
透过观测窗,她看到了一幅让她永生难忘的景象:在飞船后方遥远的黑暗中,空间本身像一张被揉皱又稍稍抚平的黑色纸张,呈现出大片肉眼可见的、不规则的褶皱网络。在这些褶皱的焦点区域,星光被极度扭曲,形成一个个微小的、闪烁不定的引力透镜效应光斑。而在那片扭曲区域的中心,隐约有一个更加深邃的“暗点”,仿佛连光线都被彻底吞噬。
那不是天体。那是一个时空结构的“伤口”,一个引力奇点?还是……某种东西的“入口”?
未知的恐惧第一次如此具象地呈现在她眼前。昆仑号并非简单地“漂泊”在这里,它更像是被锚定在了这个恐怖的时空异常点附近,如同被蛛网粘住的飞虫。
必须离开这个观测室。刚才的探测活动能量信号虽小,但连续触动多个敏感传感器,很难说不会引起盘古或那个底层防御机制的注意。
她迅速清理掉自己留下的痕迹,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次级导航观测室,重新融入飞船内部迷宫般的阴影中。
此刻,她的目标更加明确:找到能与这个扭曲时空共存的方法,或者,找到逃离它的途径。而这一切的关键,或许不仅在于盘古守护的秘密,更在于那个隐藏在星辰扭曲背后的、“暗点”的本质。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怀表,冰凉的金属外壳下,父亲的照片仿佛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在这时空都变得不可信赖的深渊里,这点来自过去的锚点,是她唯一的坐标。
通道前方,一阵规律性的、不同于飞船背景噪音的微弱震动传来,似乎源自飞船更深处。她停下脚步,仔细分辨。那声音,像是某种大型设备在间歇性地启动,又像是……某种有节奏的撞击。
新的线索,还是另一个陷阱?
林墨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调整了一下工具袋的位置,向着震动传来的方向,迈出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