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停在通道交叉口,背贴冰冷舱壁。那规律性的震动从右舷深处传来,低沉有力,像是巨型液压泵在艰难运转。她估算距离和方向——源点应该在引擎舱或附近的辅助动力区。盘古从未提及那里有任何活跃系统。
她需要能源,更需要答案。但首先需要活着。
生存舱的指示灯在她脑海中闪烁。氧气再生单元的效率正在衰减,上次检查时已降至百分之六十七。压缩食品存量显示还能维持标准代谢下二十八天。但在这时间流速错乱的地方,“天”是个模糊概念。原子钟和衰变计时器的读数差异已扩大到令人不安的程度。
她转向左舷,朝着生存舱所在的区域移动。通道顶部的管线传来细微的滋滋声,是静电释放。越靠近飞船外围,时空扭曲的次级效应越明显。
生存舱的门滑开,内部灯光自动亮起,惨白冰冷。她径直走向资源控制面板。手指划过屏幕,调出详细数据。情况比记忆中还糟。氧气再生器的催化剂读数显示严重衰竭,不是正常损耗,更像是被某种能量场加速了老化过程。能源核心——一组紧凑型聚变电池——输出功率波动不稳,峰值和谷值相差百分之三十。系统日志里充斥着无法解释的功率骤降记录,对应着她之前观测到的时空褶皱事件。
她打开储物柜,清点仅剩的压缩食品包。铝箔包装有些摸上去异常冰冷,有些却带着余温,似乎储存箱内部的温度场也失去了均衡。她取出一包高能量棒,撕开包装,机械地咀嚼。味道如同蜡质,营养学家精心调配的香味早已被金属和臭氧的余味覆盖。
补给品旁边,是那套简陋的求救信号发射装置——从鹊桥二号求生舱里抢救出的核心部件,加上她在昆仑号上找到的一些零件拼凑而成。她曾尝试过三次发射。
第一次,信号仿佛撞上一堵无形的墙,所有频段的能量都被瞬间吸收。
第二次,信号发出后,监测仪捕捉到诡异的回声,内容是她自己的求救编码,但时序颠倒,像是从时间尽头反射回来。
第三次,她接收到一段极强的干扰脉冲,几乎烧毁发射器电路,脉冲调制方式与她破译的异常数据中的“导航信标”有微弱相似。
所有尝试都指向同一个结论:常规通讯在此地无效。这片扭曲的空间不仅困住了飞船,更隔绝了信息。
她关闭储物柜,目光落在角落那个小小的个人物品箱上。打开它,里面只有几件物品:一套备用的内衣,一支写不出字的太空笔,还有那块怀表。
她拿起怀表。黄铜外壳在冷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与飞船的冷酷形成鲜明对比。拇指摩挲着表壳上的划痕,然后按下弹簧钮。盖子弹开,父亲林海生的照片映入眼帘。年轻,自信,眼神里充满对星海的向往。照片背景是古老的发射架,那是人类迈向深空最原始的起点。
二十年前,父亲随“广寒宫”号空间站扩建项目前往地月拉格朗日L2点。一次常规舱外活动后,他的舱外航天服推进器突然失效,漂流进入一片临时设置的科研探测器的监测盲区。官方报告结论是“系带意外断裂,导致脱离作业区域,坠向深空”。没有遗体,没有黑匣子,只有冷冰冰的“意外”二字。
母亲从此一病不起,几年后郁郁而终。家里那些关于航天工程的书籍、父亲密密麻麻写满演算公式的笔记本,成了年幼的林墨唯一的陪伴。她疯狂阅读,试图从那些复杂的轨道力学方程和物理公式中,寻找父亲消失的真相。她不信那是意外。父亲是那么谨慎的人,每次出发前都会反复检查装备。她记得他常说:“墨墨,太空不会原谅任何细微的疏忽。”
这种不信,逐渐演变为一种执念。她考入顶尖院校的航天相关专业,以近乎自虐的方式钻研最艰深的密码学和信息理论。她相信,如果父亲的失踪真有隐情,那真相一定被隐藏在层层加密的数据之下。她加入中国航天局密码破译中心,凭借天赋和努力成为核心成员,最终接触到最高机密的“深渊档案”。
档案里记录着数十起无法公开的深空异常事件,时间跨度长达半个世纪。模式相似:航天器在太阳系外围特定区域失联或遭遇无法解释的现象,官方记录均归类为技术故障或偶发宇宙事件。但内部分析指出,某些事件存在难以忽略的疑点,比如异常的能量签名、矛盾的黑匣子数据片段。昆仑号事件是其中最著名、也是最诡异的一例。
她申请加入鹊桥二号任务,正是因为其预定航迹将穿越靠近当年昆仑号失踪报告坐标的区域。她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或许能捕捉到一丝半缕与之相关的线索。
现在,她不仅找到了昆仑号,更发现自己可能直接步入了导致父亲和昆仑号失踪的同一张“网”中。时空扭曲,异常的引力信号,被感染的AI……这一切碎片,似乎都指向某个超越现有物理理解的共同源头。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心脏。资源将尽,呼救无门,被困在这口时空的棺材里。或许父亲当年也是如此,在绝对的孤独中,看着生命读数一点点归零。
她猛地合上怀表,金属外壳发出清脆的响声。不。父亲不会放弃。陈星叔叔他们也不会。如果这里是真相的终点,那她更不能在此停下。
被动等待耗尽最后一点氧气,无声无息地化为这艘幽灵船的一部分?这不是她的选择。
她走到工作台前,打开那台从归档室带出来的、勉强还能运作的便携式终端。接入物理芯片,调出她破译出的异常数据图谱和时空波动记录。那个隐藏在扭曲星空背后的“暗点”,那个疑似引力源或“入口”的存在,是唯一的变数。
如果常规通讯无法穿透这片扭曲的空间,那么,利用这扭曲本身呢?就像冲浪者利用海浪的能量。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她脑中成形。她剩下的能源,如果不再用于维持徒劳的生命信号,而是孤注一掷,全部输入到那个简陋的发射装置中,以其为核心,构建一个临场的信号调制器。不再发送人类能理解的无线电波或激光信号,而是尝试模仿她破译出的那个异常“导航信标”的调制模式——那种基于时空曲率波动的奇特编码。
她要主动向那个“暗点”方向,发送一个强化的探测脉冲。
这无异于在黑暗的森林里点燃篝火,大声呼喊。可能招来救援,更可能惊醒沉睡的、无法想象的存在。盘古的警告,底层防御机制的触发,都表明这艘船,或者说控制这艘船的力量,极力避免与那个“暗点”进行直接或间接的深层交互。
但她别无选择。
她开始工作。手指在终端键盘上快速敲击,重新编程发射器的控制芯片。她需要将聚变电池的能量输出曲线与异常数据中的调制模式进行拟合。这需要极其精细的数学模型和对能量控制的精准把握。汗水从她的额角滑落,滴在控制台上,洇开一个小点。受伤的胫骨传来阵阵钝痛,她忽略不计。
时间在高度专注中流逝。便携式终端的风扇发出吃力的嗡鸣,屏幕上滚过一行行复杂的代码和物理公式。她调动了毕生所学,将密码学的逻辑与天体物理的直觉融合在一起。
过程中,她感到一种微妙的变化。飞船背景的嗡鸣声似乎减弱了,仿佛盘古有意降低了某些非关键系统的能耗。通道远处的黑暗中,那种被监视的感觉时隐时现,但并未有进一步的阻挠行动。AI是在观察?还是在等待她踏入最终的禁忌?
编程进入最后阶段,需要将发射器与飞船右舷一侧尚能工作的一个小型定向通讯阵列手动连接。这意味着她必须进行一次舱外活动。
EVA(舱外活动)服存放在生存舱隔壁的气闸室。她检查了压力系统、氧气储备和推进剂。装备状态勉强可用,但防护层有老化迹象。足够进行一次短时间、近距离的操作。
她穿上厚重的EVA服,头盔面罩合拢的瞬间,世界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她通过气闸室,进入冰冷的真空。
昆仑号巨大的船体在星辰背景下延伸,轮廓被扭曲的星光勾勒得诡异而不真实。那个方向的“暗点”肉眼不可见,但她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引力,像是宇宙深渊的凝视。她利用扶手套索,沿着船壳表面艰难移动,小心避开可能带电或高温的区域。
小型定向阵列位于一块辅助太阳能电池板附近。她打开外部维护面板,露出里面错综复杂的线缆和接口。按照计划,她需要绕过主控线路,直接将改装后的发射器输出端接入阵列的能量波导器。
真空环境中,一切动作都变得缓慢而费力。扳手拧动螺栓的震动通过手套传来。她对接线路,用绝缘胶带固定。每一下操作都小心翼翼,生怕引发短路或警报。
就在她完成连接,准备返回气闸室时,头盔里的辐射警报器突然发出短促的尖鸣。不是高能粒子流,而是另一种形式的能量飙升——来自那个“暗点”方向。
她猛地抬头望去。只见那片原本只是细微波纹的星空畸变区,骤然变得如同沸腾的水面。星辰的光线被疯狂拉扯、旋转,形成一个短暂存在的、巨大的引力透镜光环,光环的中心,正是那个无法窥视的黑暗。
一股无声的能量脉冲席卷而过。EVA服的外部传感器读数瞬间爆表后又恢复,头盔显示器闪烁了几下。虽然没有直接的物理冲击,但林墨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仿佛整个空间在她脚下扭曲了一下。
它察觉到了?还是这只是又一次自然的波动?
她不敢停留,迅速退回气闸室。内压恢复后,她脱下EVA服,手心全是冷汗。
回到生存舱,一切准备就绪。发射器控制界面显示连接正常,聚变电池能量已导引至发射阵列,调制程序加载完成。一个红色的、巨大的“执行”按钮在屏幕中央闪烁。
这是不归路。按下它,可能瞬间耗尽所有能源,让生命维持系统停摆。也可能引来无法预知的后果。
她再次拿出怀表,看着父亲的照片。
“爸爸,”她低声说,声音在寂静的舱室里异常清晰,“无论你在哪里,我希望你能看到。”
她的手指悬在红色按钮上方,没有一丝颤抖。
然后,用力按下。
没有震耳欲聋的轰鸣,只有一阵低沉到几乎无法听闻的嗡鸣从飞船骨架深处传来,仿佛巨兽苏醒的叹息。生存舱内的灯光猛地暗了下去,只剩下应急红灯旋转闪烁,投下不祥的光影。控制面板上,能源读数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直线坠落。
氧气再生器的运行噪音停止了。
舱内陷入死寂,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在头盔里轰鸣。
她紧紧盯着便携式终端连接的简易接收器面板。上面只有一片空白噪音。
几秒。十几秒。
突然,接收器屏幕中央,跳出一个极其微弱、但规则无比的脉冲信号。其调制模式,与她破译的异常数据中的“导航信标”,以及她刚刚发送出去的探测脉冲,有着惊人的、不可能认错的相似性。
不是回声。是回应。
信号源方向,直指那个星空扭曲的“暗点”。
林墨感到一股冰冷的战栗窜遍全身,但同时,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在她眼中点燃。
她不是独自一人在这口棺材里。
黑暗深处,有东西“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