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回归的感觉是疼痛，一种钝器敲击般的头痛，在后脑勺有节奏地搏动。紧接着是失重感，不是完全的无重力，而是一种不稳定的、漂浮不定的虚弱，仿佛她的灵魂尚未完全锚定回这具躯壳。林墨的意识如同沉溺在粘稠的墨水中，挣扎着向上，每一次试图浮出水面，都被剧烈的头痛拖拽回去。
黑暗中，断断续续的画面闪烁：鹊桥二号主控室内刺眼的红色警报，仪表盘上疯狂旋转的乱码，她指尖在控制台上近乎本能地敲击，试图捕获最后那段加密数据流的触感，然后是无法抗拒的剧烈冲击，视野被纯粹的黑暗吞噬。
她没死。
这个认知带着一种冰冷的重量，压在她的胸口。她尝试移动手指，回应她的是遍布全身的酸软无力，以及左腿胫骨处传来的一阵鲜明刺痛——那是之前在鹊桥二号失控时撞击留下的伤。痛感真实而具体，进一步确认了她还活着的事实。
她强迫自己睁开沉重的眼皮。视野先是模糊一片，只能分辨出眼前是一层布满细微划痕的透明罩子，罩子外是昏暗的、带着重影的光源。一股混合着低温冷凝液的刺鼻气味和某种防腐剂的甜腻气息，钻入她的鼻腔。她眨了眨眼，努力聚焦。
她正躺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身下是硬质衬垫，包裹着身体的是一种略显僵硬的缓冲材料。弧形的透明观察窗就在眼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内侧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随着她微弱的呼吸时而融化出细小水痕，时而又重新凝结。观察窗外的光线来自于顶部一排断续闪烁的幽绿色LED灯带，它们投下的光晕在弥漫的灰尘中形成一道道朦胧的光柱。
低温休眠舱。
这个认知让她心脏猛地一缩。她怎么会在这里？鹊桥二号是中型中继卫星，根本没有配备这种用于长期星际航行的休眠设施。
恐慌如同细小的电流，瞬间窜过她的四肢百骸，但立刻被她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冷静。观察。分析。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肺部传来轻微的刺痛，氧气含量似乎偏低，但尚可维持呼吸。
她开始尝试活动四肢。手臂还能移动，虽然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她抬起一只手，触摸面前的观察窗，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她用力推了推，罩子纹丝不动。舱门锁死了。她侧过头，看向舱内一侧的控制面板。微小的屏幕上没有任何显示，只有电源指示灯以一种不祥的、缓慢的频率闪烁着红光——电力不足，或者系统故障。
透过模糊且部分区域被霜覆盖的观察窗，她艰难地打量外部环境。这是一个更大的空间，光线极其昏暗，似乎只有远处几个类似的休眠舱轮廓在绿光中若隐若现。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幽绿的光线下如同浮游生物般缓慢舞动。更远处，是深邃的黑暗，看不清边界。一种绝对的寂静笼罩着一切，只有她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某种来自飞船深处、低沉到几乎要靠骨骼传导才能感知的嗡鸣，像是这庞然大物垂死的脉搏。
必须出去。
她开始摸索舱内的应急装置。手指在冰冷的舱壁内侧探寻，寻找任何可能的手动释放机构或者工具槽。记忆如同破碎的拼图，开始缓慢重组。作为密码专家，她也接受过严格的航天生存训练，对各种航天器应急程序有着深入的了解。低温休眠舱的设计通常会有机械备份。
她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一个略微凹陷的区域，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晶。她用指甲抠开一个塑料盖板，里面是一个红色的T型手动转轮。希望之火微微燃起。她双手握住转轮，用尽全身力气逆时针旋转。转轮异常滞涩，显然因长期未使用而缺乏润滑，加之低温，每一次转动都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她咬紧牙关，额角渗出冷汗，受伤的胫骨因为用力而阵阵抽痛。
“咔哒……”一声轻微的响动后，转轮松动了一些。她继续转动，直到感觉到某种机构脱扣的震动。她用力向外推搡观察窗。
“嘎吱——”舱门发出刺耳的金属扭曲声，向上弹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一股更浓郁、更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陈年的灰尘味，金属冷却液泄漏后干涸的微甜气味，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类似电离空气的臭氧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腐败气息，像是某种有机物质在密闭空间内缓慢分解的味道。
冷空气涌入，让她打了个寒颤。她深吸一口气，双手撑住舱壁，艰难地坐起身。长时间的休眠让肌肉萎缩无力，眩晕感如同潮水般袭来。她稳住呼吸，等待这波虚弱感过去，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将双腿移出舱外。
脚踏在冰冷的地板上，一种虚浮感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扶住休眠舱边缘，环顾四周。
这里是一个圆形的休眠舱室，规模不小，至少排列着二十个类似的休眠舱单元，如同一个个竖立的钢铁棺椁，在幽绿的光线下沉默地矗立。大部分休眠舱的观察窗都是暗的，覆盖着厚厚的灰尘，看不清内部。只有距离她最近的两个舱门是打开的，内部空空如也，缓冲材料上同样积满了灰。地面上散落着一些零碎的物品：一个破损的头盔面罩，一支断裂的太空笔，几片撕碎的、字迹模糊的日志纸屑。一切都蒙着一层灰扑扑的罩子，仿佛时间在这里凝固了许久。
她的目光扫过墙壁，寻找任何标识信息。舱壁原本应该是洁白的，如今却布满污渍和斑驳的锈迹。靠近出口的方向，一块金属铭牌斜挂着，上面的字迹因岁月侵蚀而有些模糊，但依然可以辨认：
**象限三 - 船员休眠区**
**昆仑号 - 奥尔特云科考计划**
“昆仑号”。
这三个字像是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深处那个被标记为“绝密”的档案盒。二十年前。中国深空探索的里程碑。旨在穿越柯伊伯带，对奥尔特云进行人类首次直接探测的巨型星际科考船。它在任务途中，于奥尔特云边缘神秘失联，信号戛然而止，官方最终定性为“遭遇未知太空灾难，全员牺牲，船体推定损毁”。
而她，林墨，鹊桥二号的密码破译专家，竟然在这艘早已被宣判死亡的“幽灵船”上苏醒。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撞击着肋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混杂着震惊与某种病态兴奋的情绪。父亲的身影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林海生，优秀的航天工程师，他毕生致力于深空探测，也曾对昆仑号的失踪表示过难以理解的困惑。而现在，她阴差阳错地踏入了这个与父亲毕生事业、甚至可能与他最终命运有着隐秘联系的传奇飞船内部。
她强迫自己移开盯着铭牌的目光，开始更仔细地审视环境。生命维持系统的低吟来自通风口，气流微弱，带着陈腐的味道。她注意到地面的灰尘上有一些模糊的足迹，新旧叠杂，似乎曾有人在此活动，但最近的足迹也看起来覆盖了一层薄灰，并非刚刚留下。那些空置的休眠舱……里面的船员去了哪里？
她从自己苏醒的休眠舱里，找到了一个应急包。打开后，里面有一支功率低下的手提灯，一把多功能工具钳，几包过期的压缩饼干和饮用水袋，还有一个简易的医疗包。她拧亮手提灯，惨白的光束刺破黑暗，光束中尘埃飞舞。她检查了一下饮用水袋，密封尚好，小心地抿了一小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稍微缓解了干渴和虚弱感。
手持光柱，她小心翼翼地走向舱室出口。气压门紧闭着，控制面板漆黑。她尝试用工具钳撬开旁边的应急手动阀。费了一番力气，阀门转动，气压门伴随着漏气般的嘶嘶声，滑开了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门外的景象，让她倒抽一口冷气。
眼前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中央通道，极其宽阔，堪比地球上的高速公路隧道，但此刻却充满了破败与死寂。通道顶部高达十余米，原本明亮的照明带如今大部分已经熄灭，只有零星几盏应急灯投下惨淡的、忽明忽暗的光斑，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切割出大片的黑暗区域。墙壁上布满了管道和线缆，许多地方的绝缘层已经剥落，露出里面颜色各异的芯线，有些甚至闪烁着微弱的、不正常的电火花。巨大的显示屏和控制台沿墙排列，屏幕大多漆黑或凝固着乱码，只有极少数闪烁着无法识别的符号和不断滚动的错误日志。
空气在这里更加浑浊，那股金属、臭氧和腐败的混合气味更加浓烈，还夹杂着一丝类似润滑油燃烧后的焦糊味。远处黑暗中，不时传来金属应力释放的“吱嘎”声，或是某种液体滴落的“嘀嗒”声，挑战着听觉神经的极限。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孤独感和被时间遗忘的苍凉。
她踏出休眠舱室，脚步声在空旷死寂的通道中激起微弱的回音，反而更衬出这里的宁静如同坟墓。她贴着墙边，借助阴影的掩护缓慢前行，手提灯的光束谨慎地扫过前方。
通道两旁有许多舱门，有的紧闭，有的半开着，露出后面黑暗的、不知用途的房间。她经过一个标有“生态实验舱”的区域，透过观察窗，看到里面原本用于植物培养的架子东倒西歪，枯萎的植物残骸如同干尸般挂在架上，土壤板结干裂，一片死气沉沉。
她继续向前，注意到地面和墙壁上的一些痕迹。不是灰尘足迹，而是一些难以解释的深色污渍，早已干涸发黑，形态不规则，像是泼溅上去的。还有一些地方，金属舱壁上有深深的划痕，不像是工具留下的，反倒像是某种巨大的力量撞击或撕扯的痕迹。
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这艘船不仅是被遗弃，它似乎经历过某种暴力的事件。
就在她全神贯注于观察环境时，前方通道拐角处，一个微弱的光源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一个嵌在墙壁上的显示屏，与其他大部分黑屏或乱码的屏幕不同，它显示着一个相对稳定的界面——一个简化版的飞船结构图，旁边有零星几个系统状态指示灯闪烁着 amber（琥珀色）或 red（红色）的光芒。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屏幕上方有几个褪色但仍可辨认的汉字：“应急状态 - 主控子系统监控”。
她的目光迅速扫过结构图。代表她当前位置的光点在一个标有“生活区 - B段”的区域。沿着通道向前，是“科研区”、“指令舱”、“引擎舱”……她的视线凝固在结构图下方的一行小字上：
**飞船标识：CRN-01 昆仑号**
**最后日志更新：2124.08.17 // 状态：紧急休眠 // 备注：遭遇未知空间现象，等待救援… 信号… 中断…**
2124年。距离现在，整整二十年。
最后更新的状态是“紧急休眠”。这意味着，至少在系统最后记录的时刻，船员的计划是进入休眠等待救援，而非遭遇瞬间毁灭。那么，那些空置的休眠舱……是原本就无人使用，还是里面的船员后来离开了？
还有，“未知空间现象”……这和鹊桥二号遭遇的“空间湍流”是否同源？
疑问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她尝试触摸屏幕，想调取更多信息。屏幕感应到触摸，闪烁了一下，跳出一个输入框，要求身份验证。
**“请输入权限代码或进行生物识别。”**
一个冰冷的电子合成音突然从屏幕下方的扬声器响起，在寂静的通道中显得格外突兀，吓了她一跳。
她当然没有权限代码。但就在她准备放弃时，屏幕突然又发生了变化。验证界面消失，被一个极简的、不断旋转的蓝色立方体取代，同时，那个电子合成音再次响起，音调似乎变得……稍微柔和了一些？
**“检测到未授权生命信号。启动应急协议。身份扫描中……”**
一道柔和的蓝色光束从屏幕上方射出，快速扫过她的面部和宇航服上的身份牌——那上面还残留着鹊桥二号的标志和她的姓名拼音。
**“识别到非本船注册人员。生命体征：虚弱，轻度损伤。根据《深空遇难船只救助国际公约》基础条款，授予临时访客基础信息查询权限。我是飞船辅助人工智能系统，代号‘盘古’。林墨女士，欢迎登船。检测到您的飞船（鹊桥二号）信号已于标准时72小时前丢失。当前昆仑号处于紧急状态，资源有限。建议您前往最近的指定安全区——象限一生存舱，获取基本补给。”**
盘古。昆仑号的AI。
林墨的心提了起来。这个AI是敌是友？它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而理性，符合应急辅助AI的设定。但它真的不知道昆仑号已经失踪二十年了吗？还是说，它的时间系统也出现了混乱？
她压下心中的疑虑，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问道：“盘古，报告昆仑号当前状态。船员情况如何？我们现在的具体位置坐标是多少？”
屏幕上的蓝色立方体旋转速度微微加快。
**“飞船状态：多重系统故障。生命维持系统运行于最低功耗模式。主引擎离线。导航系统离线。详细诊断报告需要更高权限。”**
**“船员状态：根据最后一次有效记录，全部船员已进入紧急休眠状态。当前休眠舱状态监测……数据同步异常。部分舱室传感器离线。无法提供实时数据。”**
**“位置坐标：导航系统失效，无法提供精确星际坐标。根据星图备份及最后有效方位推算，飞船应位于柯伊伯带外侧边缘区域。”**
AI的回答滴水不漏，回避了关键问题，尤其是关于船员的下落。而且，它声称导航系统失效，却又能推算出在柯伊伯带外侧？这与她之前观测到的星空扭曲现象隐隐对应，但AI似乎刻意忽略了空间的异常状态。
“我遭遇了异常的空间现象才来到这里，”林墨试探着说，目光紧盯着屏幕，“鹊桥二号记录了类似的数据。昆仑号是否也遭遇了相同的情况？关于这种‘未知空间现象’，数据库中有没有更多信息？”
屏幕上，蓝色立方体的旋转骤然停止，凝固在半空。AI的电子音停顿了大约两秒，这在不该有延迟的计算机系统中显得异常漫长。
**“查询内容涉及最高权限加密数据。临时访客权限不足。”** 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冰冷，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警惕？**“警告：重复尝试访问受限数据可能触发安全协议。建议您优先考虑生存需求。生存舱方向，沿当前通道向前三百米，左转。”**
话音刚落，屏幕上的蓝色立方体瞬间消失，重新变回了那个简单的飞船结构图，但代表她位置的光点已经不见，屏幕也明显暗淡了许多，仿佛AI主动降低了对这个终端的信息投放。
林墨站在原地，通道的寒意似乎更重了。
盘古在隐瞒什么。
这艘船，这个AI，以及二十年前的失踪事件，背后隐藏的秘密，远比她想象的更深。生存是当务之急，但真相，是她无法放弃的执念。
她握紧了手中的工具钳，看了一眼AI指示的生存舱方向，又望了望通道另一端更深邃的黑暗——那是通往指令舱和科研区的方向。
略微思索后，她迈开脚步，首先朝着生存舱走去。她需要补给，需要恢复体力。但在那之后，她一定会回来，揭开这艘钢铁棺椁埋藏了二十年的秘密。父亲的影子，如同无形的指南针，始终指向那黑暗的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