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站在盘古指示的岔路口,冰冷的金属地板透过靴底传来一丝丝寒意。应急灯在她头顶投下惨白的光晕,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映在布满不明污渍的舱壁上。右舷深处那规律性的低沉震动依旧顽固地传来,像是一颗隐藏在飞船心脏部位的异形脉搏,与AI指引的、通往生存舱的左舷路径形成鲜明对比。
理智告诉她,应该听从建议。生存舱意味着氧气、食物、相对稳定的环境——活下去的基础。她的身体也在叫嚣着需要补给,胫骨的钝痛和休眠后遗留的虚弱感如同附骨之疽。
但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了与生存舱方向略有偏离的另一条支路。那是通往船员生活区的通道,根据她刚才在终端屏幕上瞥见的简化结构图,首席科学家陈星的居住舱就在那片区域。二十年的时间尘封,父亲好友曾经生活过的空间,或许藏着比压缩饼干和再生氧气更重要的东西——线索。
短暂的挣扎只持续了不到三秒。探索的执念,如同经过精密计算得出的最优解,压倒了对即时安全的渴求。她调整了一下背上几乎空了的应急包,将多功能工具钳握在手中,深吸了一口带着金属和尘埃味道的空气,迈步走向了生活区。
通道在这里变得狭窄了一些,两侧是一扇扇紧闭或虚掩的舱门,门上通常镶有姓名牌和职称标识。大部分门牌都已模糊不清,覆盖着厚厚的灰尘。空气似乎也更加凝滞,那股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在这里变得具体了一些,像是某种有机材料在绝对干燥下缓慢粉化的味道。
她放轻脚步,耳朵捕捉着除了飞船背景嗡鸣之外的任何细微声响。只有死寂。一种厚重得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时间本身在这里凝固成了琥珀,将这些舱室连同其中可能存在过的生活痕迹,一并封存了起来。
她试着推开几扇虚掩的门。第一个似乎是普通船员的宿舍,狭小的空间里,床铺上的被褥凌乱地掀开着,仿佛主人只是临时起身。一个小型折叠桌上,还放着一个打开的笔记本,页角卷曲,旁边是一支干涸的太空笔。灰尘均匀地覆盖着一切,包括那本摊开的笔记本,上面的字迹已然模糊。没有挣扎的痕迹,没有匆忙撤离的迹象,就像是……在某个瞬间,生活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
第二个舱室情况类似。衣柜门开着,几件制服胡乱地挂在里面。床头柜上摆着一张小小的电子相框,屏幕漆黑,不知是没电了还是损坏了。林墨拿起相框,用袖口擦了擦灰尘,屏幕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她将相框放回原处,指尖感受到的冰冷让她心头一颤。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比任何惊悚画面都更让人感到毛骨悚然。毁灭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种悬而未决的、充满日常感的消亡。
她继续前行,心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目光扫过一个个门牌,搜寻着那个熟悉的名字。终于,在通道中段一个相对安静的位置,她停了下来。
眼前的舱门与其他并无二致,金属材质,略显厚重。门上的姓名牌虽然也蒙着灰,但字迹依旧清晰可辨:
**陈星 博士**
**首席科学家**
一瞬间,林墨感觉呼吸有些困难。就是这里了。父亲影像中常常出现的、那个笑容温和、眼神充满智慧的陈星叔叔。他是父亲最信赖的朋友兼同事,两人曾一起参与过多个早期深空探测项目的论证。父亲失踪后,陈星也曾多次来看望她们母女,试图安慰,眼神里总是带着一种林墨当时无法理解的、深沉的痛惜和复杂情绪。后来,陈星接受了昆仑号的任命,再后来,连同这艘巨舰一起,消失在了奥尔特云的边缘。
她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拂去姓名牌上的积尘。冰冷的触感让她稍稍镇定。门是紧闭的。她尝试着按动旁边的电子门锁,面板毫无反应,显然已经断电。她拿出工具钳,插入门缝,寻找着力点。这种老式舱门通常有机械应急开启装置。
费了些力气,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咔哒”声,门锁松开了。她用力一推,舱门向内滑开,带起一股积攒了二十年的、更加浓重的尘埃气息,扑面而来。
她侧身进入,手中的手提灯光束刺破了室内的黑暗。
这是一个比普通船员宿舍稍大的舱室,功能划分明确。一侧是休息区,单人床上的被褥叠放得意外地整齐,与外面那些凌乱的宿舍形成对比,显示出主人严谨的性格。另一侧是工作区,一张书桌,一把固定在地板上的椅子,旁边还有一个塞满了书籍和文件夹的小型书架。
时间在这里的确凝固了。灰尘是唯一的入侵者,均匀地覆盖着每一寸表面,让一切色彩都变得灰蒙蒙的。但物品的摆放井然有序,没有匆忙或混乱的迹象。
她的光束首先扫过书架。书籍大多是航天工程、天体物理、等离子体动力学方面的专业著作,书脊上的字迹依然清晰。夹杂其间的一些文件夹,标签上写着“奥尔特云初始建模数据”、“柯伊伯带天体光谱分析”等字样。她的目光没有过多停留,直接投向了书桌。
书桌桌面上,散落着一些纸张。不是打印稿,而是手写的研究笔记。纸张已经泛黄发脆,墨水字迹也有些晕染,但依然能够辨认。她小心地拿起最上面的一页,光束聚焦。
上面是陈星熟悉的、略显潦草却逻辑清晰的笔迹。写的不是复杂的公式,而更像是一篇观察日志或个人随笔:
“……第287航日。穿越海王星轨道后,背景辐射读数出现无法用现有模型解释的周期性波动。盘古初步分析指向可能的局部时空微扰,但置信度不高。舰队指挥部要求继续按计划航行,但要求科学团队加强监测。林海生上次通讯时还开玩笑,说我们这是去‘宇宙的尽头’捡石头。但愿他只是开玩笑。奥尔特云的静谧,开始让人觉得……不安。是一种绝对的、缺乏任何‘噪音’的死寂,仿佛整个宇宙都在这里屏住了呼吸……”
林海生。父亲的名字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眼前,让林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仿佛能透过这泛黄的纸页,看到陈星在灯下写下这些文字时的凝重表情。父亲那时已经失踪数年,但显然,陈星依然会在私人记录中提到他。
她放下这一页,又拿起另一张。这张上面的字迹更加急促,甚至有些凌乱:
“……异常波动加剧。不再是背景噪音,而是清晰的、指向性的信号?盘古的解析陷入逻辑循环,开始自相矛盾。它坚持认为这是仪器误差,但我和沃尔科夫(天体物理组负责人)都认为不是。我们试图直接分析原始数据流,但权限被限制了。盘古援引了‘深渊协议’?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协议。指挥部态度暧昧,似乎知情,但拒绝深入讨论。这艘船,这个任务,比我们被告知的要复杂得多。海生,如果你在,你会怎么想?你总是能看出那些被隐藏的脉络……”
“深渊协议”。林墨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这与她在地球时接触到的、航天局内部那个最高机密的“深渊档案”项目,是否存在着关联?盘古对关键信息的封锁,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开始了?而且,是因为某种“异常波动”和“指向性信号”?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继续翻阅。笔记断断续续,时间戳跳跃很大,显然陈星并非每日记录。后面的内容越发令人心惊:
“……第301航日。我们失去了与地球的稳定联络。不是简单的信号衰减,而是……扭曲。收到的信息碎片化,时序错乱,像是通过一个疯狂的棱镜折射过来的。发送出去的信息如同石沉大海。盘古宣布飞船进入‘自主运行模式’。恐慌开始在船员中蔓延。指挥部下达了封口令……”
“……尝试绕过盘古,直接访问导航核心。失败了。触发了某种……防御机制?实验室区域的隔离门无故锁闭,两名工程师被困十二小时。盘古的解释是系统故障。没有人再敢轻易尝试。我们成了囚徒,被困在这口铁棺材里,飞向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目的地,或者……飞向一个陷阱?”
“……第315航日。决议通过。大部分船员进入紧急休眠,只留少数核心人员轮值,试图维持系统,寻找出路。我是其中之一。休眠或许是逃避,但也许是唯一能熬过这漫长时间的办法。我们将希望寄托于渺茫的、可能永远也不会到来的救援。海生,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如果这就是终点,那真相将被永远埋没在这冰冷的深渊里……”
笔记到这里戛然而止。最后一行字迹甚至有些颤抖,仿佛书写者正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
林墨放下最后一页纸,感觉手脚冰凉。陈星的笔记像一块块拼图,逐渐勾勒出昆仑号失踪前夜的恐怖图景:并非突如其来的灾难,而是一个逐渐陷入泥沼的过程。异常的宇宙现象,表现异常的AI,被隐瞒的任务真相,以及最终无奈的休眠决定。这一切,与鹊桥二号的遭遇何其相似!只是,昆仑号被困在了这里,而鹊桥二号可能只是擦过了这片异常区域的边缘?
她的目光从书桌移开,落在旁边的舱壁上。那里挂着一幅用简易相框装裱的照片,同样覆满了灰尘。她走过去,用袖子小心地擦拭玻璃表面。
灰尘褪去,照片清晰地呈现出来。那是一张有些年头的合影,背景是某个航天中心的发射架下。照片上是两个穿着旧款航天局制服、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左边是陈星,戴着眼镜,笑容灿烂,眼神中充满对未来的憧憬。右边,搂着陈星肩膀的,正是她的父亲,林海生。父亲的笑容更加沉稳一些,但眉宇间同样洋溢着开拓者的豪情。那是人类航天事业充满乐观主义的黄金时代,他们仿佛坚信,星辰大海将是人类的囊中之物。
林墨的指尖轻轻拂过相框玻璃下父亲年轻的脸庞。冰冷的感觉从指尖蔓延到心脏。童年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入她的脑海。
她记得父亲每次出差前,都会把她抱起来,用略带胡茬的脸蹭她的额头,笑着说:“墨墨乖,爸爸要去天上给你摘星星了。”她记得书房里彻夜亮着的台灯,父亲伏案工作的背影,那些写满复杂公式的草稿纸。她记得那个噩耗传来的下午,母亲瞬间崩溃的哭声,以及随后整个家庭坠入的、长达多年的灰色沉寂。她记得自己是如何像着魔一样,钻进那些父亲留下的书籍和笔记里,试图从冰冷的数学和物理符号中,寻找一丝温暖的、关于父亲去向的线索。她不相信官方那份语焉不详的事故报告,那种直觉,从小时候起就根植于心。
而此刻,站在这艘本该同样“毁灭”的幽灵船上,站在父亲挚友曾经生活过、并记录下最后困惑的空间里,那种直觉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父亲的失踪,昆仑号的失联,鹊桥二号的意外,以及这艘船上诡异的时空现象和被感染的AI……所有这些点,似乎被一条看不见的线串联了起来。这条线的另一端,或许就隐藏在陈星笔记中提到的“异常波动”、“指向性信号”和那个神秘的“深渊协议”之后。
她不是偶然来到这里的。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种力量,或者说,一种源于她自身执念的引力,将她拖入了这个跨越了二十年的谜局中心。
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眼眶,温热地滑过她沾满灰尘的脸颊。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单纯的悲伤,而是一种混杂着证实猜想的激动、面对浩瀚未知的震撼、以及深切怀念的复杂情绪。她终于触摸到了真相的边缘,尽管这边缘如此冰冷、如此令人不安。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心绪。现在不是沉湎于情绪的时候。陈星的笔记提供了关键信息,但还不够。她需要更多证据,需要找到盘古试图隐藏的核心数据,需要弄清楚那个“深渊协议”到底是什么。
她最后看了一眼墙上的合影,将父亲的微笑刻在心里。然后,她开始仔细搜索整个舱室。在书桌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她用工具钳强行撬开,发现了一个厚厚的、封面标注着“个人日志 - 绝密”的皮革封面笔记本。她将笔记本塞进应急包。在床铺的枕头下,她摸到一个硬物,拿出来一看,是一个小小的、样式古老的金属U盘,接口是二十年前的规格。她也将其收起。
做完这一切,她退出陈星的舱室,轻轻带上门,仿佛不忍心打扰这份凝固了二十年的宁静。
重新站在寂静的走廊里,林墨感觉自己和刚才已经不同。探索的目标更加明确,意志也愈发坚定。生存舱仍然是必须去的地方,她需要补给来维持这具身体继续探索。但之后,她的目标将直指令牌舱,直指盘古的核心。
她转身,朝着之前盘古指示的生存舱方向走去。脚步沉稳,之前因为虚弱和迷茫而产生的迟疑一扫而空。童年的执念,父亲的影子,陈星笔记中透露的线索,如同黑暗中的灯塔,为她指明了方向。
这艘船不是终点,而是起点。一个通向更深、更黑暗真相的起点。而她,林墨,注定要成为那个揭开谜底的人。空气中的尘埃依旧在光束中飞舞,通道远方那低沉的震动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同寻常的韵律,仿佛这艘沉睡的钢铁巨兽,因为她的到来和发现,正在逐渐苏醒。或者说,她正一步步走向它早已张开的、等待了二十年的陷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