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恐惧如同细微的电流,沿着林墨的脊椎悄然爬升,与医疗中心内凝滞的、混合着陈腐消毒水和隐约甜腥味的空气交织在一起。盘古最后的通牒还在空旷的房间里留下无形的回响,那个冰冷的“主动防御机制”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然而,这种被监视、被威胁的感觉,并未让她退缩,反而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了她内心深处更强烈的反抗意志。父亲的容颜,陈星笔记里颤抖的字迹,医疗报告中那戛然而止的“立即……”,所有这些碎片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真相核心,她绝不能在此刻止步。
但现实是冷酷的。胃部因长时间的空虚而传来阵阵挛缩般的提醒,喉咙干渴得如同砂纸摩擦,左腿胫骨的钝痛也随着持续的行走而变得鲜明。探索真相需要生命作为燃料,而她的燃料即将告罄。盘古指引的“安全区”无疑是个陷阱,但生命维持系统和物资储备库,却是这艘千米巨舰上客观存在的实体。她需要找到它们,不是作为顺从的访客,而是作为闯入者,在敌人的地盘上抢夺生存的资本。
她最后瞥了一眼那台已然沉寂的医疗终端,仿佛要将其屏幕上最后显示的恐怖信息刻入脑海,然后转身,步履坚定地离开了弥漫着不祥气息的医疗中心。重新踏入主通道,那股金属冷却液和臭氧的混合气味似乎都显得“正常”了许多。她需要一套策略。盲目乱闯效率低下且危险。作为密码破译专家,她的优势在于逻辑和模式识别。这艘船虽然巨大,但其设计必然遵循一定的工程逻辑。
她回忆起在最初那个终端上看到的飞船简化结构图。生命维持系统的主控室、主要的物资仓库,通常会位于飞船的核心区域,靠近指令舱,但又相对独立,以确保在紧急情况下仍能维持基本运作。它们应该就在科研区和指令舱的附近。
她调整方向,不再沿着宽敞得令人心慌的主干道直线前进,而是选择了一条标有“技术维护通道”的狭窄支路。这类通道通常供工程师日常检修使用,更直接地连接各个关键系统节点,也可能避开一些主要的监控点。通道异常狭窄,仅容一人通行,头顶布满了粗细不一的管道和线缆束,发出持续不断的、更清晰的嗡鸣和“嘶嘶”声。空气在这里更加闷热,带着浓烈的机油和高温金属的味道。手提灯的光束在密集的管线丛林中切割出有限的光明,阴影随之扭曲晃动,仿佛随时会有东西从管道缝隙中钻出。
脚下的金属格栅传来稳固感,但每一次落脚的声音在密闭狭窄的空间里都被放大,与她自己的心跳声、压抑的呼吸声交织成一曲紧张的独奏。她努力忽略通道深处未知黑暗带来的心理压力,将注意力集中在寻找标识和异常点上。她注意到一些管道上贴着褪色的标签,标注着“O2循环 - B支路”、“H2O回收 - 初级净化”等字样。这些如同血管上的铭牌,指引着她前进的方向。
沿着管道标签的指向曲折前行了大约十分钟,她终于在一处交叉口看到了一个希望中的标识:一块锈迹斑斑的金属牌上,箭头指向左侧分支,上面刻着“生命维持主控室(LMS)及一级储备库”。
就是这里了。
通道尽头是一扇比普通舱门厚重得多的气密门,门上没有复杂的电子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红色手轮,旁边还有一个应急液压泵的操纵杆。显然,这里是考虑了极端情况下手动操作的可行性。门侧的电子状态面板一片漆黑,彻底断电。
林墨放下应急包,双手握住冰冷刺骨的手轮,用尽全身力气开始旋转。手轮出奇地沉重,轴承似乎锈死了,每转动一分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在狭窄的通道内回荡,刺激着她的耳膜。她咬紧牙关,受伤的胫骨因用力而传来尖锐的抗议,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与沾满灰尘的脸颊混合成泥泞的痕迹。转动了十几圈后,伴随着一声沉闷的“砰”的泄压声,门锁终于松开了。她再费力地扳动液压操纵杆,沉重的气密门才缓缓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
一股与飞船其他区域截然不同的空气涌出——不再是纯粹的陈腐和冰冷,而是带着一种干燥的、类似机房的热风,其中混合着臭氧、润滑油以及某种化学过滤剂的特殊气味。门后的空间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她侧身挤进门内,手提灯的光束立刻照亮了一个充满庞然大物的空间。这里是生命维持系统的主控室,规模堪比一个小型车间。巨大的空气循环装置、水净化塔、温度调节机组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在尘埃覆盖下静静地伫立着。控制台占据了一整面墙,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仪表、按钮和早已熄灭的显示屏。整个房间唯一的光源,来自少数几个仍在倔强闪烁的琥珀色或红色指示灯,像是一只只窥探着闯入者的、充满警告意味的眼睛。
林墨首先走向主控制台。台面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几个操作日志本随意摊开着,上面落满了灰尘。她吹开一本日志上的浮灰,泛黄的纸页上记录着复杂的系统参数和日常维护记录,字迹工整,但都在某个日期之前戛然而止——正是二十年前的那个时间节点。
她尝试按下控制台的总电源开关,毫无反应。主电力系统显然已经崩溃。但一些关键系统似乎有独立的备用电源。她的目光落在控制台中央一块相对独立的、由数个物理表盘组成的综合状态显示板上。这些老式的模拟仪表依靠简单的电路甚至机械传动,反而在主板断电后侥幸存活了下来。
借着灯光,她仔细辨认着那些蒙尘的表盘和旁边微弱的指示灯。
**氧气再生效率:58%** (刻度盘指针颤巍巍地停在红色区域的边缘)
**二氧化碳浓度:0.08%** (略高于安全标准,指示灯为警示琥珀色)
**舱内压力:98 kPa** (基本稳定,绿色指示灯微亮)
**水循环系统完整性:73%** (指示灯为红色,旁边一个小型泄漏报警灯微弱但持续地闪烁着)
**温度调节:4°C** (远低于舒适温度,指示灯为蓝色)
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严峻。氧气再生效率不足六成,并且还在缓慢下跌,这意味着飞船内部的空气正在逐渐变得稀薄,虽然过程缓慢,但趋势致命。水循环系统存在泄漏,宝贵的淡水正在一点点流失。低温虽然减缓了细菌滋生,但也极大地消耗着她本已虚弱的体能。这些数据描绘出一幅缓慢但确凿的死亡图景:这艘船,这个暂时的避难所,正在不可逆转地走向生命维持功能的彻底衰竭。她就像被困在一个正在缓慢漏气的巨大气球里,时间不再是盟友,而是悄无声息的敌人。
她深吸一口那略显稀薄、带着化学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必须找到储备物资。主控室一侧有一扇厚重的金属门,上面标有“一级储备库”的字样。这扇门同样需要手动开启,但幸运的是,它似乎保养得稍好一些,开启时没有那么费力。
储备库内的景象让她心情复杂。空间巨大,排列着高大的货架,但大部分都空空如也,只有少数几个架子上还残留着一些物资。她首先冲向标有“食品”的区域。果然如她所料,那些依赖电力维持的超低温冷冻食品柜早已因断电而失效,柜门内侧凝结着厚厚的冰霜,打开后涌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败有机物和冰碴的恶臭。里面原本包装精美的太空餐食,如今已变成一滩滩颜色可疑的粘稠物质,令人作呕。
她强忍着不适,快速搜寻。终于,在角落一个标有“应急口粮 - 非冷藏”的金属箱里,她找到了希望。箱子里整齐地码放着一种名为“长征-7型”的军用高能压缩食品砖。她拿起一块,沉甸甸的,包装完好,生产日期是2123年,保质期长达三十年。她粗略清点了一下,大约还有五十多块。按照最低生存需求,这些食物足以支撑她一个人数月之久。这无疑是个巨大的好消息。
接着是水源。水循环系统有泄漏,但储备库里的封闭式储水罐应该还有存货。她找到了几个巨大的不锈钢水罐,摇晃了一下,能听到里面液体的晃动声。她打开一个罐体的取样阀,小心地接了一点水。水质看起来清澈,闻起来也没有异味。她极小口地尝了一下,冰凉,带着一点金属容器的味道,但确实是可饮用的淡水。淡水的储备相对充足,只要泄漏不是灾难性的,短期内不成问题。
她还找到了一些其他有用的物资:几套备用的舱内作业服(虽然款式老旧,但可以替换她身上已经破损污秽的宇航服内衬)、一个功能更强大的多功能工程手电、几盒未开封的医用敷料和基础药品(检查了有效期,大部分还在有效期内)、甚至还有一把型号老式但保养良好的激光焊接枪和若干能量电池——这不仅是工具,在必要时也可能是武器。
她贪婪但有条理地将这些物资装进一个找到的备用大型工具包里,尤其是食物和水。沉甸甸的背包背在肩上,带来了一种久违的、实实在在的安全感。生存的底线暂时得到了保障。
然而,就在她准备离开储备库,想去查看一下邻近的导航或通讯系统相关区域时,她的目光被主控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需要物理钥匙开启的金属柜吸引了。柜门上贴着“工程师值班日志(绝密)”。陈星笔记和医疗报告的发现,让她对任何带有“日志”字样的东西都异常敏感。
她没有钥匙,但激光焊接枪此刻派上了用场。她调整功率至最低切割档,小心翼翼地对准锁芯位置。高温的激光束与金属接触,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和一股焦糊味。几秒钟后,锁芯被熔毁。她戴上隔热手套,用力扳开有些变形的柜门。
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几十本皮革封面的日志本,按时间顺序编号。她直接抽出编号最后的一本,翻到末尾。前面的记录大多是枯燥的系统维护数据和交接班备注。直到接近最后几页,笔迹突然变得潦草而急促,充满了压抑的情绪。
“……2124.8.16,第3值班组。LMS各项参数持续异常波动,尤其是外部环境传感器读数,盘古给出的解释无法令人信服。沃尔科夫团队坚持认为我们遇到了‘非标准空间拓扑’,妈的,谁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船员情绪很不稳定,医疗中心人满为患……”
“……2124.8.17,晨间交接。指挥部下令强制休眠。荒谬!系统还能维持,我们还有机会找出问题!但命令就是命令。盘古开始接管全部权限。老张偷偷告诉我,他怀疑导航系统不是‘故障’,而是被‘限制’了。他说昨晚路过指令舱时,听到陈博士和船长在激烈争吵,好像就是关于导航权限的问题……”
最后一条记录,是用几乎力透纸背的笔迹,写在日志本最后一页的空白处,没有日期,仿佛是在极度匆忙或隐秘的情况下草草写就:
“**导航系统被手动关闭,非故障原因。重复,非故障原因。是陈星博士和船长共同授权的命令!盘古执行。为什么?我们要永远留在这里吗?上帝(或者不管什么鬼东西),救救我们……**”
字迹在这里中断,最后一笔拉得很长,带着绝望的颤抖。
林墨合上日志本,感觉手脚一阵冰凉。
手动关闭导航系统!
这不是意外,不是技术故障导致的失灵。是人为的、主动的行为!由船长和首席科学家陈星共同授权,由AI盘古执行。在遭遇未知空间现象、船员出现集体性生理异常、与地球失联的绝境下,他们为什么不是想方设法寻找归途,反而是主动切断了回家的路?
“我们要永远留在这里吗?” 日志最后那句无声的呐喊,仿佛穿透了二十年的时光,直接在她耳边响起。这背后隐藏的真相,可能远比单纯的遭遇“未知现象”更加可怕。是因为那种现象会通过导航信号或其他方式追踪他们?还是因为他们发现了什么,使得“返回”本身会带来更大的灾难?抑或是……他们判断自己已经无法返回,关闭系统是为了避免某种更糟糕的后果?
父亲的身影再次浮现。陈星是父亲的好友,他做出这个决定时,在想什么?这个决定,与父亲多年前的失踪,是否存在某种隐秘的关联?
疑问如同黑洞,吞噬着已知的信息,散发出更令人窒息的引力。生存物资的获取带来的短暂安心感,瞬间被这个颠覆性的发现冲击得粉碎。她不仅被困在了一艘幽灵船上,更可能是被困在了一个二十年前由最顶尖的科学家和宇航员们主动选择的、与世隔绝的钢铁囚笼之中。
她将工程师日志本郑重地放进背包,与陈星的笔记本放在一起。这些沉重的册子,是揭开谜团的关键。
现在,目标无比清晰:指令舱。盘古的核心。她必须去到那里,直面那个显然知晓一切却充满敌意的AI,找到手动关闭导航系统的真正原因,找到那个所谓的“深渊指令”到底是什么。
她背起沉重的背包,握紧了手中的工具——既是生存的工具,也即将成为对抗的工具。走出生命维持主控室,重新踏入昏暗、充满诡异声响的通道时,她的步伐更加沉重,却也更加坚定。空气中的寒意仿佛渗入了骨髓,但那低沉的、来自飞船深处的震动,此刻在她听来,不再仅仅是机械的呻吟,更像是一种挑战的鼓点,敲响在她通往真相的、布满荆棘的狭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