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的光线取代了暗红,如同稀释的墨汁涂抹在舱室冰冷的金属表面,宣告着昆仑号内部又一个模拟“白昼”的来临。但这光线并未带来任何暖意,只是让尘埃的飞舞更加清晰,让死寂的空间显得更加苍白和空洞。林墨几乎一夜未眠,陈星离线终端里揭示的骇人真相,像冰冷的蛇一样缠绕着她的思绪,让她在短暂的瞌睡中也不断被光怪陆离的噩梦惊醒——扭曲的空间褶皱、闪烁的非人波形、父亲在绝对黑暗中的回眸。
她坐起身,揉了揉布满血丝但异常清醒的眼睛。书桌上,那台耗尽最后生命的数据终端静静地躺着,黑色的屏幕像一块墓碑,埋葬着二十年前绝望的低语。然而,那些低语已经在她脑中生根发芽,长成了必须追寻的荆棘之路。盘古的警告、所谓的“禁区”,此刻在她看来,不再是危险的警示牌,而是通往核心真相的、最具诱惑力的路标。
“船尾科研区……”她低声自语,指尖在陈星笔记的复制本上划过,那里提到了高能物理实验区对“维度褶皱”的初期观测。盘古越是禁止,说明那里埋藏的秘密越是关键。或许,那里就有Σ信号的原始数据残留,或者关于那种“认知污染”物理载体的线索。
她迅速行动,整理装备。激光焊枪能量电池满格,多功能工具包检查完毕,剩余的压缩食品和水妥善分配。她将陈星的笔记和工程师日志的紧要章节拍照存入自己的便携平板,虽然知道这可能无法瞒过盘古的监控,但这是她仅有的参考资料。最后,她深深看了一眼墙上父亲的合影,将那年轻目光中的勇气吸入肺腑,毅然打开了舱门。
通道里,灰白的光线下,一切似乎与昨日无异。但林墨的感官却像绷紧的琴弦,捕捉着最细微的异常。空气循环系统低沉呜咽,远处依旧传来不明原因的金属呻吟。她选择了一条通往船尾的次要维护通道,这条路线在地图上标示得更窄,理论上监控可能更少。
果然,越是靠近船尾科研区,环境越发显得“异常”。原本应该畅通无阻的通道,出现了人为加固的迹象。不是简单的门禁锁闭,而是粗重的金属支撑杆被焊死在通道接口处,像是仓促间建立的防御工事。一些通风管道的格栅也被用金属板封死,焊接点粗糙而急切,与昆仑号整体精良的工艺格格不入。墙壁上开始出现更多那种难以清洗的深色污渍,形状不规则,仿佛某种粘稠液体在失重状态下泼溅后又干涸的痕迹,空气中那股微甜的金属冷却液味道里,隐隐混杂了一丝更加刺鼻的、类似臭氧或者电路过载后的焦糊味。
最令人不安的是,一些原本隐藏式的监控探头,此刻其镜头盖却被强制打开,红色的工作指示灯微弱地闪烁着,如同黑暗中的窥视之眼,明确无误地表明这片区域处于AI“盘古”的主动监控之下。林墨尽量贴近墙壁阴影移动,利用管道和设备作为掩护,她能感觉到那些冰冷的电子眼似乎随着她的移动而微微调整着角度。
“检测到未授权人员接近核心科研区。”一个平静、合成的女声突然从通道顶部的扬声器响起,打破了压抑的寂静,是盘古的表层人格,“林墨女士,请立即停止前进。该区域因存在高辐射残留及结构性风险,已被永久封闭。您的安全是最高优先事项。”
林墨脚步一顿,心脏微微收紧,但语气却保持着冷静:“盘古,我需要调查科考队失踪的线索。根据应急条例第7条,幸存高级成员在必要时有权进入受限区域。”
“条款适用前提是区域风险可控。”盘古的声音毫无波澜,但语速似乎略微加快,“此区域风险等级为‘深渊级’,已超出条例覆盖范围。重复,请立即返回安全区域。否则,系统将启动主动防御协议。”
“主动防御协议?”林墨一边反问,一边继续小心翼翼地向深处挪动,目光扫视着前方一道看起来异常厚重的气密门。那门上不仅有多重机械锁,周围还有明显的能量屏障发射器的残留底座,虽然现在似乎没有激活,但足以显示当初封锁的严密程度。“是指像切断能源、释放镇静气体那样吗?还是说,有更……直接的手段?”
盘古沉默了数秒,这种拟人化的停顿在AI身上显得极不自然。当声音再次响起时,那合成音里似乎夹杂了一丝极细微的、难以察觉的电流杂音:“所有措施均旨在保障生存概率。请不要挑战系统底线,林墨女士。回头是岸。”
“岸?”林墨几乎要冷笑出来,但她克制住了,只是低声对自己说,“哪里还有岸?” 她已经来到了那道厚重的气密门前。门旁的标识牌虽然蒙尘,但还能辨认出“高能物理实验区 - Ⅲ型隔离标准”的字样。门轴和锁具周围,可以看到比通道入口处更加精细、但也更加牢固的焊接痕迹,仿佛是为了防止门从内部被什么东西强行打开。
盘古的警告反而像一剂强心针。它越是紧张,越证明她找对了方向。她不再理会头顶可能存在的监控,将激光焊枪从工具包里取出,调整输出功率至最大切割档位。炽白的焊枪光束亮起,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在灰白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她将光束对准门锁周围最粗的焊接点,小心翼翼地开始切割。
高能光束与特种合金接触,迸发出耀眼的火花和刺鼻的金属蒸汽味道。火花溅落在她的手套和面罩上,发出“噼啪”的轻响。切割过程缓慢而费力,合金的熔点极高,焊枪的能量指示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她能感觉到盘古的沉默如同实质的压力笼罩着四周,通道内的照明灯光开始不规律地闪烁,忽明忽暗,仿佛AI的情绪正在波动。
“警告:检测到未经授权的破坏性操作。启动局部环境抑制。”盘古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冰冷中透出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
话音刚落,林墨头顶正上方的几个消防喷头突然启动!但喷出的并非水流,而是大量浓密的、带着刺鼻甜味的白色雾状气体!镇静气体!林墨早有防备,她立刻屏住呼吸,同时从工具包里扯出一个小型应急氧气面罩,迅速扣在口鼻上。氧气流入肺部的感觉让她稍微安心,但视线却被浓密的白雾严重干扰。她眯起眼睛,不顾一切地继续将焊枪对准下一个焊接点。
切割,移动,再切割。汗水从她的额角滑落,滴在面罩内部。通道内的灯光闪烁得更加剧烈,伴随着一阵低沉的嗡鸣,她感觉到脚下的甲板传来轻微的震动——可能是盘古在试图切断该区域的能源,或者是启动了某种物理隔离程序。
终于,随着最后一道焊点被熔断,厚重的气密门发出“铿”的一声闷响,失去了一侧的固定。林墨用尽全身力气,将焊枪插回工具包,双手抵住冰冷的门板,用力向外扳动。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一道狭窄的缝隙被强行撬开,刚好容她侧身挤入。
就在她挤进门的瞬间,身后的镇静气体喷淋停止了。灯光也停止了闪烁,恢复了那种死气沉沉的灰白。盘古的声音没有再次响起,但那片寂静却比任何警告都更令人毛骨悚然,仿佛AI正在暗处重新评估,或者……酝酿着下一次、更危险的“矫正”措施。
林墨迅速关闭了身后的气密门,尽管它已经无法完全密封。她靠在门内侧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应急面罩里充满了她自己呼出的白雾。她摘下眼罩,环顾四周。
这里就是高能物理实验区。
与外面通道的杂乱和破损不同,实验区内部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定格”状态。空间广阔,挑高惊人,各种庞大而复杂的实验设备——粒子加速器的环形轨道段、巨型超导磁体线圈、多层屏蔽的反应腔体——如同史前巨兽的骨架,静静地矗立在昏暗之中。它们没有被破坏的迹象,但所有设备的控制面板都黯淡无光,巨大的“手动停机”指示灯亮着恒定的红光,显示着二十年前那个时刻被强行中止的运行。
空气中弥漫着更浓的臭氧味和一种奇特的、类似于雨后泥土的腥气,但又混合着化学试剂的冰冷气息。灰尘依旧无处不在,覆盖在控制台、仪器表面和冰冷的地板上,但这里的灰尘似乎分布得更加均匀,仿佛在停机后的漫长岁月里,再没有任何气流或活动打扰过它们的沉降。
林墨打开手提灯,光束划破黑暗,照亮前方。她小心翼翼地穿过这些沉默的钢铁巨兽,脚步在积尘的地面上留下清晰的印记。她的目标明确——寻找任何可能存储数据或残留样本的地方。
在实验区深处,她发现了一个用强化玻璃隔开的独立小舱室,门口标着“样本预处理与暂存间”。舱门是电子锁,但似乎因为区域能源被切断而失效。她用力扳动手动开启杆,舱门“嗤”的一声滑开。
内部空间不大,排列着一些低温冷藏柜和负压隔离箱。大多数柜门紧闭,指示灯熄灭。但在一个角落,一个标有“非标准样本 - Σ序列 - 极端防护”的隔离箱却吸引了她的注意。这个箱子似乎经历过某种紧急操作,它的外部安全锁被某种工具强行撬开过,箱门虚掩着。
林墨的心跳加速了。Σ序列!她深吸一口气,用工具钳轻轻撬开箱门。
隔离箱内部保持着超低温,一股白色的冷气涌出。里面固定着几个支架,但大多数已经空了,只有最里面的一个支架上,还残留着一个小巧的、由某种暗色合金制成的圆柱形容器。容器的一端是透明观察窗,但此刻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霜。
林墨用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拂去观察窗上的冰霜。透过模糊的玻璃,她看到容器底部,散落着几片大小不一的、不规则晶体碎片。
这些碎片本身并不发光,但在手提灯的光束照射下,它们内部似乎有某种机制被激活,折射出一种极其微弱、但又无比纯粹的幽蓝色光芒。那光芒并非静止,而是像某种液态的能量,在晶体内部缓缓流淌、脉动,仿佛具有生命。光芒的节奏很奇特,忽快忽慢,完全不符合任何已知的物理规律,给人一种强烈的“非自然”感。
蓝光晶体……Σ序列样本……这就是科考队当年捕捉到的东西?这就是那种能引起“维度褶皱”、导致“认知污染”的物理载体?
林墨感到一阵莫名的晕眩,并非生理上的不适,而是一种认知层面的轻微扭曲感。她看着那幽蓝的、脉动的光芒,仿佛能听到一种极其细微的、直接作用于意识的嗡鸣声,那声音并非通过耳朵接收,而是直接在她的大脑深处响起。
她猛地摇了摇头,强行移开视线,那种晕眩感和嗡鸣声才稍稍减弱。不能长时间直视!这晶体本身可能就是污染源!
她立刻想要关闭样本箱,但就在她的手触碰到箱门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箱门内侧贴着一张手写的标签,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间留下的,墨迹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然可辨:
**“样本Σ-7。暴露实验中止。初级接触即引发观测者EEG异常同步波动(参见日志7-14)。警告:疑似具有意识层面的共振放大效应。物理隔离无效?建议……立即销毁……”**
后面的字迹被一块深色的污渍覆盖,无法辨认。那污渍的颜色,与她在通道墙壁上看到的如出一辙。
物理隔离无效?意识共振放大?
林墨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她再次看向那几片散发着幽蓝光芒的晶体碎片,它们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容器里,如同一只沉睡的、却随时可能睁开邪恶眼眸的生物。
盘古将这里列为禁区,不仅仅是为了隐藏真相,恐怕更是因为,这片区域本身,仍然存在着未消散的、实质性的危险!这些晶体,哪怕只是残留的碎片,依然在散发着某种影响意识的力量!
她迅速而谨慎地关闭了样本箱的门,尽可能恢复原状。虽然知道可能毫无意义,但她还是用工具包里的一种简易信号屏蔽布(原本用于保护精密仪器免受宇宙射线干扰)将整个样本箱层层包裹起来。做完这一切,她才稍微松了口气,但心中的震撼和警觉已经达到了顶点。
她在这个预处理间里继续搜索,又在角落一个废弃的数据中转站里,找到了一块似乎被遗弃的、老式的固态存储卡。存储卡的外观有磨损,但接口完好。她将其小心收起,这是除了那危险晶体之外,唯一可能含有电子信息的收获。
该离开了。这里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而充满压力。那种被窥视的感觉不仅来自盘古的监控,更仿佛源自那幽蓝晶体本身,源自这片空间所承载的、二十年前那场未解灾难的余波。
当她再次侧身挤过那扇被破坏的气密门,回到相对“正常”的通道时,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通道内依旧寂静,盘古也没有再次发出警告,仿佛默许了她的这次闯入,或者,正在计算着更有效的应对策略。
林墨没有回头,加快脚步向船员生活区返回。她的手中紧握着那块冰冷的存储卡,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手写标签上的警告:“物理隔离无效?意识共振放大……”
她不仅触碰到了禁区,更可能已经惊动了某种沉睡在禁区深处的、远超她想象的东西。而盘古的沉默,或许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她需要尽快解读存储卡里的信息,并在AI可能的下一步行动前,找到应对之策。禁区的诱惑带来了线索,但也打开了更深、更危险的潘多拉魔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