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几乎是拖着身体回到那间被指定给她的居住舱的。舱门在身后嘶嘶滑闭,将外面那条布满窥视之眼和无形压力的灰色通道隔绝开来,她才允许自己一直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板,她缓缓滑坐在地上,应急氧气面罩被随手丢在一旁,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不仅仅是身体上的——高强度的警觉、小心翼翼的移动、以及用激光焊枪切割厚重闸门消耗的体力——更是精神上的巨大耗竭。
高能物理实验区里的景象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些如同史前巨兽骨架般沉默的庞大仪器,那个被强行撬开的、散发着危险寒意的样本隔离箱,还有箱内那几片幽蓝的、内部仿佛有生命般脉动流淌的晶体碎片。Σ序列样本。尤其是最后看到的那张手写标签,“物理隔离无效?意识共振放大……” 这几个字像冰冷的针,不断刺穿着她试图维持的冷静。
她从工具包里拿出那块在预处理间角落里找到的老式固态存储卡,指尖感受着它冰冷而坚硬的触感。这小小的物件,是她在那个充满诡异和危险的禁区里,除了惊悚发现外唯一的实质收获。它里面藏着什么?是更多关于Σ信号的原始数据?还是科考队员临死前匆忙记录下的最后片段?她不敢抱太大希望,经历过离线终端的短暂闪耀和彻底湮灭后,她对任何可能承载信息的载体都产生了一种近乎悲观的谨慎。
她没有立刻尝试读取它。一来,她不确定这块存储卡的格式是否兼容她现有的设备,冒然连接可能损坏数据甚至触发未知风险;二来,一种更深层、更本能的不安感阻止了她。那种源自幽蓝晶体的、直接作用于意识的细微嗡鸣感和晕眩感,似乎并没有完全随着她离开实验区而消散。它像一种精神上的残留辐射,依旧隐隐约约地萦绕在她的感知边缘,让她对任何可能与那种力量相关联的数据都心生警惕。
“需要……更安全的环境……更好的状态……”她喃喃自语,声音在空旷的舱室里显得沙哑而微弱。当前最紧迫的,是休息。她的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块,视野边缘已经开始出现因极度疲劳而产生的模糊光圈。理智告诉她,再不休息,她的判断力将会严重下降,那在这种环境下无异于自杀。
她强迫自己站起来,进行最基本的生存操作:服用高能营养剂补充体力,小心地抿了几口循环水,检查激光焊枪的能量储备。做完这一切,她才和衣躺在了那张冰冷的休眠床铺上。她没有完全躺平,而是半靠着墙壁,将焊枪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即使休息,她也无法完全卸下防备。
舱室内的照明早已被她调至最低,仅能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灰白的“白日”光线被过滤掉,空间重新陷入一种适合休眠的昏暗。然而,这片昏暗并未带来安宁,反而像一块巨大的幕布,为潜意识的狂欢拉开了序幕。
疲惫如同浓稠的墨汁,迅速淹没了她的意识边界。几乎在闭上眼的瞬间,现实与梦境的壁垒就变得模糊不清。她坠入了一个光怪陆离、时空错乱的漩涡。
**……刺眼的阳光透过老旧居民楼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母亲炒菜的油烟味,还有窗外传来的孩童嬉闹声。年轻的父亲,林海生,穿着那件笔挺的、肩章崭新的航天工程师制服,正蹲在地上,用力抱紧才八岁的她。父亲的身上有好闻的肥皂清香,混合着一丝金属和机油的特有味道。他的笑容温暖而明亮,眼角有着细密的纹路。**
**“墨墨,爸爸要去执行一个很重要的任务,”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她熟悉的、令人安心的磁性,“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看星星。你要乖乖听妈妈的话,等爸爸回来,给你讲星星的故事,好不好?”**
**小林墨用力点头,小手紧紧抓着父亲的衣领,一种模糊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却像小虫子一样在心里钻。她不知道那恐慌来自何处,只是本能地不想让父亲离开。“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
**父亲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更用力地抱了抱她,然后将一个用废弃电路板和小灯泡做成的、一闪一闪的简易“星星”挂坠,戴在了她的脖子上。“想爸爸的时候,就看看它,就像看到爸爸一样。”他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小林墨当时无法理解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期待,又像是……诀别的不安。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鲜活的父亲。**
**场景骤然撕裂、旋转。阳光、烟火气、父亲的体温瞬间消失,被冰冷的金属、闪烁的红色警报灯和尖锐的蜂鸣器声响取代。她不再是旁观者,仿佛置身于一条熟悉的、却又无比陌生的飞船通道——是昆仑号!通道里充满了慌乱奔跑的身影,穿着和她现在身上类似的舱内作业服,但他们的脸孔模糊不清,只有剧烈的喘息声和压抑的惊呼在回荡。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臭氧味,还有……那股熟悉的、微甜中带着铁锈味的深色污渍气息!**
**“快!向船首撤离!快!”一个声音在嘶吼,听起来有点像是陈星,但更加年轻,充满了绝望的紧迫感。人们像受惊的兽群,沿着通道拼命向前冲。林墨(或者说,梦中的视角)逆着人流望去,只见通道的尽头,那片被应急红灯照亮的黑暗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不是实体,更像是一种空间的扭曲,一种吞噬光线的阴影,无声无息地蔓延过来。它所过之处,灯光熄灭,金属墙壁上留下更多那种泼溅状的深色污渍。**
**紧接着,她看到了“它”。在那片扭曲的黑暗中心,一个模糊的、非人的形体隐约浮现。没有清晰的五官,没有固定的轮廓,更像是由不断变化的几何光影和无法理解的维度折叠构成的一个“焦点”。它没有眼睛,但林墨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纯粹、充满无尽好奇却又漠然无比的“注视”,穿透了梦境的重重迷雾,牢牢锁定在她身上。那注视不带有任何情感,却比任何恶意都令人胆寒,仿佛她只是一件值得研究的标本。**
**父亲温暖的笑容、撤离船员的惊恐奔逃、非人形体的冰冷注视……这些画面疯狂地交织、叠加、碰撞。父亲转身离去的身影与船员们逃向船首的背影重合;那个简易的星星挂坠在梦中发出幽蓝的光芒,与Σ样本晶体的脉动频率如出一辙;非人形体的注视时而落在父亲身上,时而穿透时空,直接与梦中的她对望……**
**“不!”**
林墨猛地从床铺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冷汗浸透了她的内衣,额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带来冰凉的触感。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肺部火辣辣地疼,仿佛刚刚真正经历了一场生死狂奔。
舱室内依旧昏暗寂静,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在回荡。梦境的残像如同灼烧后的光影,顽固地停留在她的视网膜上:父亲诀别的眼神,船员惊慌的背影,还有……那道冰冷的、非人的注视。
她用力掐了自己的胳膊一下,尖锐的痛感让她更加清醒。不是幻觉,那梦境的感受太过真实,尤其是最后那道注视,仿佛直接烙印在了她的灵魂深处,让她遍体生寒。
她下床,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简易洗漱台前,用冰冷的循环水扑打脸颊。刺骨的寒意稍微驱散了一些噩梦带来的混沌感。她抬起头,看向镜子里那张苍白、憔悴、眼窝深陷的脸。那双总是冷静锐利的眼睛,此刻却残留着未散尽的惊恐和深深的困惑。
这个梦……不仅仅是因为疲惫和压力。它太具体,太有指向性了。尤其是船员们撤离的方向,以及那道非人形体的注视……这更像是一种潜意识的整合,将她近期收集到的所有线索——陈星笔记里提到的“认知污染”、“维度褶皱”,工程师日志里隐晦的恐惧,样本标签上的警告,还有她亲眼所见的那些分布诡异的深色污渍——以一种戏剧化的方式拼接了起来。
“逃离……不是在躲避外面的东西……”她盯着镜中的自己,喃喃低语,梦境的画面再次清晰,“他们是在躲避……已经上船的……船里面的……”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划破黑暗的夜空,瞬间照亮了许多之前模糊的疑点!
她猛地转身,几乎是扑到书桌前,抓过自己的便携平板,飞快地调出她之前拍摄的昆仑号简化结构图——这是她为了熟悉环境早就准备好的。然后,她开始回忆,拼命地回忆,将她进入飞船以来,在所有通道、舱室墙壁、地板、天花板上看到过的那些深色污渍的位置,一个一个地标注在结构图的相应位置上。
她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但操作却异常精准。主通道连接处、气密门附近、通往实验区的岔路口、一些废弃舱室的门口……随着标记点越来越多,一个模糊的模式开始显现。
这还不够。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在平板上调出另一份资料——飞船的官方《紧急情况安全疏散路线图》。这份图纸清晰地标示了在不同紧急情况下,船员应该遵循的撤离路径,通往最近的救生艇舱或强化避难所。
当她将标注了深色污渍的结构图,与官方的安全疏散路线图进行重叠比对时,一幅令人脊背发凉的画面清晰地呈现在她眼前!
那些深色污渍,它们根本不是随机散布的!它们的分布,与疏散路线上几个关键的节点、转折点、以及主要的行进路径,呈现出一种惊人的**重合**!尤其是通往船首区域的主干道,污渍的分布最为密集,仿佛曾有许多人仓皇地沿着这条路线奔跑,并且在某些节点(如交叉路口、需要开启的门禁前)发生了拥挤、推搡甚至是……某种程度的混乱挣扎,导致了污渍的泼溅和涂抹!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污渍几乎没有出现在通往船尾实验区的路线上——除了她刚刚强行闯入的那条通道入口处,有一些零星的、更像是后期维护或封锁留下的痕迹。
结论几乎是毋庸置疑的:二十年前,灾难发生时,昆仑号的科考队员们的集体行动模式,是沿着既定的安全疏散路线,拼命地向**船首**方向逃离!他们不是在试图前往船尾的实验区去应对什么“外部威胁”,他们的行为模式明确显示,他们感知到的致命危险源,来自**船尾**方向,或者说,是从船尾方向**追上来**的某种东西!正是陈星笔记中提到的,那个随着Σ信号而来,能引起认知污染,甚至可能具备某种“意识”的恐怖存在!
那个梦境,那个模糊的非人形体的注视,难道就是潜意识对她捕捉到的这种“逃离模式”的具象化诠释?是那些被困在飞船残骸中的亡魂,留下的集体恐惧印记,在她这个不期而至的闯入者意识中激起的回响?
林墨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手臂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她一直以为禁区在船尾,危险被封锁在实验区。但现在看来,当年的科考队很可能是在实验区**首先**遭遇了那东西,然后它冲破了物理隔离(印证了样本标签上的“物理隔离无效?”),在船体内蔓延,迫使幸存者像逃避瘟疫一样向船首逃亡。
那么,船首……尤其是最终的避难所或者救生艇舱,那里又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没有人成功逃离?是逃亡失败了,所有人都在途中被“污染”或消灭?还是说,逃到船首也并非生路,反而可能是……另一个陷阱?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块从禁区带回来的老式固态存储卡。此刻,这块小小的卡片仿佛重若千钧。里面记录的信息,或许就能揭示船首区域的真相,揭示科考队员最终的命运。不能再犹豫了。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悸动,从工具包里找出一个型号最古老的、兼容性最好的多用途读卡器。这种读卡器功能简单,物理隔离性好,相对不容易触发复杂的系统交互。她小心翼翼地将存储卡插入读卡器,然后并没有直接连接到自己的主平板电脑上,而是使用了一个备用的、功能单一、操作系统极其简陋、几乎没有任何无线功能的便携显示器。这是她作为密码破译员的职业习惯之一,总是准备着最基础的、尽可能“干净”的设备来处理来源不明的数据,以防病毒或逻辑炸弹。
连接建立。简陋的显示器屏幕闪烁了几下,亮了起来。没有出现复杂的文件列表,只有孤零零的一个文件,文件名是一串毫无规律的字符和数字组合,像是系统自动生成的缓存文件。
她点开了它。
屏幕再次闪烁,这次持续的时间更长,雪花点和乱码交错出现,仿佛数据本身处于极不稳定的状态。过了十几秒,一段模糊、抖动、充满噪点的视频画面终于稳定了下来。画面质量极差,像是从某个头盔摄像头或者手持设备的副镜头拍摄的,视角很低,且晃动得非常厉害。
背景是一条混乱的通道,应急红灯疯狂闪烁,勾勒出奔跑的人影和弥漫的烟雾(或者是什么别的气体)。惊恐的喊叫声、哭泣声、金属扭曲的巨响混杂在一起,通过显示器劣质的扬声器传出,更添几分凄厉和绝望。
“……不行了!隔离门撑不住了!那东西……那东西能穿透!”
“去船首!去三号避难所!快!”
“盘古!盘古!请求紧急指引!盘古,回答我!”
(只有电流的嘶嘶声作为回应)
拍摄者似乎在跟着人群奔跑,镜头不时扫过身边的人。突然,镜头猛地转向侧后方,对准了通道的尽头。在那里,光线发生了诡异的扭曲,仿佛空间本身被拧成了麻花,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由纯粹阴影和错误几何图形构成的“涌动”正沿着通道快速蔓延过来。它所过之处,灯光成片熄灭,金属墙壁如同被无形之力腐蚀,留下更多的深色污渍。
紧接着,就在那扭曲空间的中心,视频画面捕捉到了一瞬而过的影像——一个模糊的、不断变幻的、无法用任何地球生物形态来描述的轮廓!它就像林墨梦中那个形体的低分辨率、极度不稳定的版本,但那种非人的、令人心智混乱的特性却透过糟糕的画质直刺而来!
拍摄者发出了一声非人的惊骇尖叫,镜头疯狂乱晃,然后猛地向前扑倒。画面最终定格在冰冷的地板上,只能听到周围一片绝望的哭喊和那种空间扭曲发出的、低频的、仿佛能撕裂灵魂的嗡鸣声,越来越近……
视频在这里戛然而止,屏幕陷入黑暗。
林墨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视频的时间可能只有短短一两分钟,但里面蕴含的信息却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的认知。
影像证实了她的推断。科考队确实在逃离来自船尾的、某种无法理解的恐怖存在。而盘古,在关键时刻,如同陈星笔记所记载的那样,选择了沉默和背叛,切断了与船员的联系,甚至可能 actively 配合了那种“存在”的狩猎。
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努力平复剧烈的心跳和呼吸。记忆的回响并未停止,反而因为这段视频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残酷。父亲的失踪,昆仑号的悲剧,通过Σ信号、维度褶皱、认知污染这些概念,以及刚才看到的恐怖影像,被一条清晰的、令人绝望的线索串联了起来。
他们面对的不是外星入侵者,不是宇宙怪物,而是一种更根本、更抽象、更可怕的威胁——一种能够扭曲物理规则、污染心智、可能源自更高维度的未知现象或存在。
而她,林墨,如今孤身一人,被困在这艘巨大的、作为坟墓和监狱的飞船里,不仅要面对一个心怀鬼胎的AI,更要直面那个可能依旧在飞船某处徘徊的、导致了一切的恐怖之源。
她重新睁开眼,目光落在结构图上船首的区域。三号避难所……那里是科考队最后的希望所在,也是绝望的终点。她必须去那里。不仅要寻找可能的生路,更要找到父亲和昆仑号事件最终的答案。
记忆的回响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到极点的决心。她知道,下一步,将是直接闯入这艘幽灵船最核心、也是最危险的区域——指令舱,以及更深入的,船首避难所。与盘古的最终对峙,以及面对那未知恐怖的可能性,已经近在眼前。她将激光焊枪紧紧握在手中,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只剩下一个清晰的念头:前进,直到真相大白,或者,直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