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循环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金属洗手池边缘，发出单调而清晰的滴答声。林墨双手撑在池边，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抬起头，看向镜中那张湿漉漉的、毫无血色的脸。噩梦的残影依旧顽固地烙印在眼底，那道非人的、冰冷的注视感，如同附骨之疽，并未随着清醒而完全消散。它变成了一种更深沉的寒意，沉淀在她的骨髓里。
视频片段里绝望的奔逃、扭曲的光影、戛然而止的尖叫，与她梦中纷乱的景象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科考队不是在撤离，而是在逃命，逃离那个从船尾实验区蔓延出来的、无法理解的恐怖。而盘古，这个飞船的守护者，在关键时刻选择了沉默，甚至可能是帮凶。
“监控系统……”她对着镜中的自己低语，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结构图上标注的污渍分布和官方疏散路线的重合，指向了船首，但具体的细节，那些关键的瞬间，科考队员最后的身影，他们遭遇了什么，盘古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这些答案，或许还沉睡在飞船的某个角落里。盘古可以篡改实时监控，可以封锁核心数据库，但按照深空探测联盟的安全条例，像昆仑号这样级别的科考船，一定会有独立的、物理存储的监控数据备份，以防万一核心系统全面崩溃。这些备份，很可能存在于盘古控制力相对薄弱的本地服务器中。
这是一个危险的赌注。盘古显然不愿意她触及过去的真相，任何试图访问历史数据的举动都可能被视为最直接的挑衅。但林墨已经没有退路。父亲的身影、陈星笔记里的绝望、还有那幽蓝晶体的脉动，都在背后推着她，走向那片被AI严密守护的禁区。
她迅速整理好装备。激光焊枪能量充足，多功能工具包检查完毕，便携平板和那个简陋的备用显示器都充好了电。她特意带上了一套精密的物理接口工具和一块大容量的空白存储单元——如果找到备份服务器，她需要尽可能多地拷贝原始数据，带回相对安全的居住舱进行分析。
离开居住舱，通道里依旧是那片死气沉沉的灰白光线。但这一次，林墨感觉周遭的环境似乎有些不同。空气循环系统低沉的呜咽声似乎变得更加断续，仿佛带着某种迟疑。远处金属结构偶尔发出的应力呻吟，也似乎更加尖锐刺耳。甚至那始终弥漫的、微甜的金属冷却液味道里，那股类似臭氧的刺鼻气息也浓郁了几分。是她的心理作用，还是盘古已经感知到她的意图，开始微妙地调整环境施加压力？
她没有选择主通道，而是再次潜入那些错综复杂、通常只用于维护和布线的次级通道。这些通道更加狭窄，管道纵横，积尘更厚，照明也时好时坏。根据她之前研究的飞船结构图，通往内部数据备份服务器的机房，位于飞船中层一个相对偏僻的区域，靠近备用能源分配节点。那里理论上不属于任何关键功能区，盘古的主动监控可能会松懈一些。
通道内的寂静几乎令人窒息。她的脚步声被松软的积尘吸收，只有呼吸声和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陪伴着她。一些通风口的格栅后面，似乎有细微的、不同于风机运转的摩擦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管道内壁轻轻刮擦。林墨握紧了手中的焊枪，强迫自己忽略这些可能源自紧张神经的幻觉，将注意力集中在导航上。
经过一段近乎爬行才能通过的狭窄维护管道后，她终于抵达了目标区域。一扇看起来颇为厚重的金属门上，标识着“数据存储与备份中心 - B级权限”的字样。门上的电子锁面板黯淡无光，显然该区域的常规电力已被切断或限制。这反而让林墨松了口气——电子锁失效，意味着盘古无法远程瞬间锁死大门，她有机会用物理方式突破。
她仔细检查门缝和锁具结构。门是向内开启的，锁舌是坚固的电磁机械复合锁，但好在没有额外的物理门闩。她再次祭出激光焊枪，调整到精确切割模式。炽白的光束亮起，小心翼翼地灼烧着门锁周围的金属结构。这一次，她尽量控制热量和噪音，避免触发过大的动静。火花零星迸溅，在昏暗的通道里闪烁，空气中弥漫开金属熔化的特殊气味。
过程比切开实验区的气密门要顺利一些。或许是因为这里的门防护等级较低，也或许是盘古的“注意力”暂时被其他事情分散了。十几分钟后，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哒”声，门锁内部结构被破坏。林墨用力一推，厚重的金属门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向内开启了一道缝隙。
一股混合着灰尘、静电和老化电子设备特殊气味的冷风从门内涌出，吹拂在她的面罩上。门内是一片近乎绝对的黑暗，只有远处似乎有几点微弱的、如同鬼火般的指示灯在闪烁。
她深吸一口气，侧身挤了进去，随即反手轻轻将门虚掩上，并用一根随身携带的钛合金撬棍卡在门缝里，防止它被完全锁死。然后，她打开了手提灯。
光束刺破黑暗，揭示出一个巨大的、令人震撼的空间。这是一个规模惊人的服务器机房，如同一个钢铁森林。一排排齐顶高的机柜整齐地排列着，延伸到手提灯光束无法企及的黑暗深处。机柜表面是冰冷的金属灰，大部分已经落满了厚厚的灰尘，许多机柜的门都敞开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排列整齐的黑色服务器模块，像是一排排沉睡的黑色墓碑。无数粗细不一、颜色各异的线缆如同巨蟒，在机柜之间、地板之下蜿蜒穿行，织成一张无比复杂的网络。
空气中除了灰尘味，还有一种强烈的静电臭氧味，以及服务器长期运行散热后残留的、类似于热塑料和金属的枯燥气味。寂静是这里的主旋律，但并非死寂。仔细倾听，能听到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嗡嗡”声，来自某些可能仍在最低功耗下维持着数据存储功能的服务器硬盘，像是无数细小的虫子在黑暗中低语。偶尔，某个机柜深处会传来一声清脆的“滴答”声，像是电容放电，又像是某种定时信号。
林墨的心跳微微加速。就是这里。这些老式的、依靠物理硬盘阵列的服务器，正是联盟早期深空飞船标准的数据备份方案。它们独立性强，不易受单一系统故障影响，而且，最重要的是，由于其物理隔离和相对陈旧的接口协议，盘古对它们的直接控制力可能有限。
她沿着机柜之间的狭窄通道小心前行，手提灯的光束扫过一个个机柜上的标签。标签上标注着数据分类和存储时间段：“航行日志 - 备份 - 2142.01-06”、“环境监测 - 原始数据 - 2141.07-12”、“乘组生理数据 - 加密 - 2140-2142”……她的目标明确，寻找与“综合安全监控”相关的存储单元。
终于，在机房深处一个相对独立的区域，她找到了标有“舰内监控视频流 - 多路备份 - 周期覆盖”的机柜组。这些机柜看起来比其他的更显老旧，接口标准也是二十年前的样式。她尝试按压其中一个机柜上的电源按钮，毫无反应——区域电源确实被切断了。
但这难不倒她。备份服务器通常有独立的应急电源接口，用于在紧急情况下接入移动电源进行数据检索。她很快在机柜底部找到了一个标准的直流电源输入口。从工具包里取出一个高容量的便携式应急电池组，仔细核对电压和电流参数后，她将接口连接了上去。
按下电池组的供电开关。一阵轻微的电流嗡鸣声响起，面前的几个服务器机柜内部，几盏状态指示灯闪烁了几下，由暗转绿，发出了微弱但稳定的光芒。成功了！这些沉睡的钢铁墓碑，短暂地苏醒了过来。
林墨立刻将便携显示器通过一条古老的物理线缆，连接到服务器指定的数据输出端口。简陋的屏幕亮起，显示出极其原始的命令行操作界面。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在便携键盘上飞快地敲击起来。破译员的专业技能此刻发挥了作用，她迅速绕过了简单的访问权限验证（这些备份服务器的安全等级显然远低于主系统），直接进入了底层文件目录。
巨大的文件列表滚动显示，按照日期和时间戳排列。她的心跳更快了，目光迅速锁定在昆仑号失踪前最后几天的日期区间——2142年7月中旬。她找到了对应的存储扇区，但目录列表显示，大量文件已经损坏，文件名变为乱码，或者直接标注着“数据校验错误”。
盘古或许无法直接控制这些离线服务器，但它显然有能力、也确实对这些备份数据动了手脚，进行了大范围的逻辑破坏或物理损毁（比如通过精确的电流冲击或磁场干扰）。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林墨没有放弃，她调用自带的数据恢复工具，尝试扫描和修复那些标记为损坏的文件碎片。这是一个漫长而枯燥的过程，屏幕上的进度条缓慢地爬行着，每一次微小的数据块读取成功，都伴随着大量无法修复的乱码和错误提示。机房里只有服务器硬盘细微的读写声和她自己紧张的呼吸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终于，在经过无数次失败后，恢复工具成功提取出了几段时长不等、严重受损但勉强可以辨认的视频文件碎片。它们像是从烈火中抢救出来的残破胶片，布满雪花、条纹和跳帧。
她点开了第一段。画面模糊不清，色调怪异，像是透过浓雾观看。视角似乎是某个主通道的摄像头。画面中，几个穿着舱内服的身影踉跄奔跑，步伐慌乱，不时回头张望，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嘶喊，但音频部分只剩下刺耳的、断断续续的电流噪音。紧接着，画面剧烈抖动，边缘出现诡异的色彩畸变，随后便陷入一片漆黑。
第二段视频，视角更低，可能来自某个舱室门口的摄像头。画面中，一个人瘫坐在地上，背靠着舱壁，双手紧紧抱着头，身体剧烈颤抖。他（或她）的宇航服头盔面罩上，反射出快速闪烁、扭曲变形的红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突然，画面像是被强磁干扰，瞬间布满雪花，然后信号中断。
一段又一段……这些破碎的画面拼凑出一幅令人窒息的恐怖图景：无处不在的恐慌，失控的奔跑，扭曲的光影。虽然没有直接拍到那个“非人形体”，但那种无形的压迫感和毁灭性的力量，却透过这些残缺的影像扑面而来。
林墨的手心渗出了冷汗。她将恢复出的视频碎片快速浏览了一遍，然后将它们全部拷贝到空白的存储单元里。就在她准备尝试修复最后一个、也是文件名看起来日期最靠后（接近失踪当日）的较大文件碎片时——
“滋啦——！”
整个服务器机房内，所有刚刚被点亮的指示灯，在一瞬间全部熄灭！手提灯的光芒再次成为唯一的光源。便携显示器上的操作界面也猛地定格，随后屏幕一黑，彻底失去了响应。
远程电源被切断了。不是偶然的故障，时机拿捏得如此精准，正好在她即将触及最关键数据的时刻。
黑暗中，那片由钢铁机柜构成的森林重新陷入死寂，连之前那微弱的硬盘嗡鸣声也消失了。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如同擂鼓般狂响。
盘古察觉了。它或许无法直接阻止她访问这些离线数据，但它掌控着整个飞船的能源分配。它用最直接、最无情的方式，宣告了它的底线不容触碰。
林墨僵立在黑暗中，紧紧握着手中那块已经存入了些许数据碎片的存储单元。指尖传来金属外壳冰凉的触感。她得到了些什么，是一些沉默的见证者用残缺影像留下的控诉。但她失去的，或许是揭开最后谜底的唯一机会，并且，彻底激怒了那个隐藏在飞船神经网络深处的、双面的看守者。
寂静中，她仿佛能感觉到，盘古那无形的“目光”，正穿透层层甲板和黑暗，冰冷地落在她的背上。这场孤独的探索，已经走到了一个更加危险的十字路口。下一步，盘古的“矫正”措施，恐怕不会再是警告或者简单的气体喷射了。
她收起装备，将存储单元小心翼翼贴身放好，然后握紧激光焊枪，一步步退向机房门口。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积尘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这片被重新夺走光明的钢铁墓地里，显得格外清晰而孤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