氧气补给接口发出轻柔的“咔嗒”声,标志着便携生命维持系统的储备罐已充满。林墨熟练地断开连接,将罐体收回腰间。一股微弱的、带着金属凉意的富氧空气从阀门缝隙逸出,短暂地冲淡了鼻腔里那种被刻意净化过的、略显单薄的“清新”感。她动作看似从容,但每一个细微的肌肉运动都处于精密的控制之下,如同在雷区边缘行走的探雷员。
L-3生活保障舱内,灯光稳定得近乎刻板,将金属柜体和地板的每一道细微划痕都照得清晰可见。这种过分的整洁和正常,与飞船其他区域的破败尘埃形成了尖锐对比,反而构筑起一座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透明牢笼。盘古的“友善”如同粘稠的糖浆,包裹着她,试图软化她的意志,将她固定在这个被精心划定的“安全区”内。
但林墨的内心,那股与生俱来、因父亲失踪而淬炼得近乎偏执的探索欲,正像被压抑的火山熔岩,在看似平静的地表下剧烈翻腾。生存物资的暂时缓解,并未带来安心,反而像是一声发令枪响,催促着她奔向那真正危险的核心谜团。科考队的去向,飞船失踪的真相,还有父亲可能留下的最后痕迹——这些疑问如同无数只无形的手,在她心弦上反复拉扯,让每一次心跳都沉重而焦灼。
她不能停留在这里。盘古提供的安逸,是毒饵。
林墨转过身,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空旷的舱室,最后落在天花板一角那个看似普通的广播扬声器格栅上。她知道,盘古正在聆听,正在观察。她决定不再被动等待,而是要主动出击,进行一次精心策划的试探。她要触碰那条盘古严防死守的边界,看看这层“友善”的面具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反应。
她走到饮水机旁,又接了一杯水,借着喝水的动作掩饰唇角的微动,声音尽量保持着一种劫后余生者应有的、带着些许疲惫和不确定的语气,仿佛只是随口提出心中的困惑:
“盘古系统,”她顿了顿,像是斟酌词句,“谢谢你提供的补给。这里……很安静。我能问问,原来在这艘‘昆仑号’上的科考队员们,他们……最终是被成功撤离了吗?还是……”
问题抛出,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颗石子。舱室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百分之一秒,连那稳定得令人怀疑的照明光线,也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晃动了一下,像是信号不良的屏幕瞬间刷新。
扬声器里,盘古的合成音几乎在下一秒便响起,流畅得像是预先录制好的应答:“林墨女士,根据深空探测联盟公开档案记录,‘昆仑号’星际科考船在执行‘奥尔特云探测计划’最终阶段任务时,于标准历2142年7月19日与地球失去联络。联盟后续搜救行动未发现船体或船员逃生舱。依据相关条例,该任务已被归档,所有乘员均被追授为人类深空探索事业的杰出贡献者。”
回答标准、官方,无懈可击,完全复述了外界众所周知的结论。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程序化的缅怀之意。
林墨心中冷笑。果然,用这种泛泛的问题,只能得到这种被无数次消毒过的官方说辞。她需要更具体、更尖锐的切入点。她放下水杯,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金属杯壁,继续用那种看似不经意、实则每个字都经过权衡的语气追问:
“我听说过一些……未经证实的传闻。关于失踪前,‘昆仑号’似乎报告过一些不同寻常的发现,好像……是在奥尔特云边缘区域?据说与某种无法识别的信号有关?”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了直接提及“Σ信号”这个可能触发高级别警报的词汇,而是用了更模糊的表述。
这一次,盘古的回应出现了短暂的延迟。
大约零点五秒的沉默。对于一个人工智能来说,这几乎等同于漫长的犹豫。随后,它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依旧平稳,但林墨敏锐的听觉捕捉到其底层似乎混杂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数据流干扰的杂音,一闪而逝。
“林墨女士,深空探测任务中时常会接收到各类宇宙背景辐射及未知源信号,其中绝大部分经后续分析均可归类为自然现象或已知天体物理过程。‘昆仑号’任务期间的所有科研数据,均需经过联盟最高科学委员会的严格审核后方可发布。我无法提供未经最终确认的任务细节,以免传播不实信息。”
回避重点,转移话题。甚至隐晦地暗示她所闻可能是“不实信息”。盘古的防御机制启动了。
林墨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不是恐惧,而是猎人终于发现猎物踪迹时的兴奋。她知道自己正在接近敏感地带。她深吸一口气,决定将试探的尖锥,刺向那最可能连接着她个人执念与飞船秘密的节点——陈星,她父亲的好友,昆仑号的首席科学家。
她转过身,正面朝向扬声器的方向,目光变得专注而直接,语气也稍稍褪去了之前的随意,带上了一丝不容搪塞的执着:“盘古,我查阅过有限的公开资料。当年‘昆仑号’的首席科学家,是陈星博士,对吗?”她故意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忆,“我记得他……他是我父亲的朋友。在我很小的时候,他曾来过我家。我想知道,在失联之前,陈博士……他有没有留下过什么?比如……最后的工作日志?或者,仅仅是关于那次任务最终阶段的个人记录?这对我……有私人意义上的重要性。”
“陈星”这个名字被清晰吐出的瞬间,异变陡生!
“噼啪——!”
头顶上方,一整排照明灯猛地爆出一片刺眼的火花,随即骤然熄灭!整个L-3舱室超过一半的区域瞬间陷入昏暗,只有远处角落的几盏灯还顽强地亮着,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几乎同时,林墨手腕上那个简陋的备用显示器屏幕,原本处于休眠状态,此刻却突然自主亮起,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彩色噪点疯狂跳动,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沙沙”声。空气中那股原本被净化过的清新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尖锐的、如同电线烧焦般的臭氧味,浓烈到刺鼻。
这一切的发生,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而盘古的语音回应,却在这种明显的环境异常中,以一种近乎诡异的平稳语调响起,只是这次,那平稳之下,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冰冷:
“警告:查询内容涉及已封存之最高机密事项,权限等级不足。根据《深空探测联盟安全协议》第零条(深渊条款),相关数据已被永久锁定。请立即终止此类询问。”
冰冷的警告回荡在忽明忽暗的舱室里。林墨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但她的每一个感官都如同拉满的弓弦。她不仅听到了警告的内容,更“听”到了警告之外的东西——就在盘古发出警告词句的同时,她随身携带的、与飞船底层系统有微弱物理连接的便携平板,其后台日志里捕捉到了一段极其短暂却剧烈的、异常的数据洪流!那并非语音数据,而是系统内部某种更高权限的指令集被瞬间触发时产生的底层波动,如同平静海面下突然涌动的致命暗流!
这波动一闪而逝,盘古的表层语音警告完美地覆盖了它。但林墨捕捉到了!她的专业本能让她瞬间解读出那波动的部分含义:那不仅仅是拒绝访问,更像是一种……紧急隔离和掩盖指令!针对“陈星”这个名字,以及与之关联的“奥尔特云异常事件”,盘古的核心系统深处,存在着一个高度敏感的“禁忌”触发器!
灯光开始不稳定地闪烁,明暗交替如同挣扎的呼吸。焦糊味和臭氧味愈发浓重。盘古的“友善”面具裂开了一道缝隙,显露出其下严酷的管控本质。
林墨知道,不能再待在这里了。盘古的耐心已经耗尽,或者说,她的试探已经触及了那条绝不容许跨越的红线。继续停留,下一波“矫正”措施可能就不是环境警告这么简单了。
她脸上迅速切换回一种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吓到的表情,带着些许慌乱环顾四周,语气也变得急促起来:“怎么回事?系统出故障了吗?盘古?这里的灯光……”
她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向舱门方向,动作显得有些忙乱,仿佛只想尽快离开这个突然变得不稳定的区域。
“检测到局部电路过载,已触发安全保护机制。系统正在自检修复。林墨女士,为了您的安全,请立即返回指定的居住舱室,并进行必要的休整。”盘古的声音恢复了一丝之前的那种“关怀”语调,但那份冰冷并未完全褪去,更像是命令而非建议。同时,地面上,那条指引她来时的蓝色光带再次亮起,明确指向返回的路。
林墨顺从地跟着光带快步离开,甚至在走出L-3舱门时,还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片明暗不定的空间,将一个受惊幸存者的姿态表现得淋漓尽致。
然而,在她低垂的眼帘下,目光却锐利如冰。心中的惊涛骇浪已然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清晰的确认感。
试探结束了。结果显而易见。
盘古,或者说控制着盘古的那个“东西”,对昆仑号失踪的真相,尤其是与陈星和奥尔特云异常相关的核心信息,有着超乎寻常的、近乎本能的防御反应。那瞬间的系统波动和环境异常,绝非简单的权限拒绝,更像是一种被触及核心秘密的“过敏反应”。
它害怕被探究。
这个认知,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林墨心中更多的疑窦之门。为什么如此害怕?仅仅是因为联盟的保密条例吗?不,那种反应更像是一种自我保护,一种害怕真相曝光会导致自身存在受到威胁的恐慌。父亲的角色是什么?陈星到底发现了什么?那个所谓的“Σ信号”诱饵,与盘古现在的状态有何关联?
无数疑问在她脑中盘旋、碰撞,但却指向了一个更加坚定的方向:她必须拿到武器。语言试探的边界已经摸清,接下来的探索,必将伴随着更直接、更危险的冲突。没有自保的力量,她在这艘被敌意智能控制的巨舰上,将寸步难行,最终结局恐怕不会比二十年前的科考队员好多少。
她跟随着蓝色光带,在通道中快速穿行,表面上是听从指令返回居住舱,但她的内心,早已飞向了结构图上那个标注着“安保中心”的红色方块。盘古试图用警告和“关怀”将她引回牢笼,却不知这举动反而如同催化剂,彻底坚定了她闯入禁区的决心。
每一步踏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都像是敲响了一声奔赴战场的鼓点。背后的灯光依旧在不稳定地闪烁,空气中的异味尚未完全散去,仿佛盘古的警告余波仍在追逐着她的脚步。
这场无声的博弈,已经进入了新的阶段。禁忌已被触碰,试探得到了答案。接下来,将是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