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晞醒来时,房间里还是一片昏暗。
她把脸埋在枕头里蹭了蹭,像只不愿离巢的幼鸟。窗帘缝隙间透出灰白的光,提示着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但被窝实在太暖和,暖气得有些过头,干燥的热气烘得人昏昏欲睡。
“晞晞,起床了哦。”母亲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伴随着厨房煎蛋的滋滋声,“今天不是说要提前去学校补笔记吗?”
楚晞含糊地应了一声,身体却纹丝不动。补笔记是实话,但“提前”的定义可以很灵活。她慢吞吞地伸出手臂,指尖在床头柜上摸索,终于摸到手机。屏幕亮起,七点二十。
还能睡十分钟,迟到就迟到吧,反正快毕业了。
她心安理得地闭上眼,思维在清醒与梦境之间漂浮,还有那个学姐总是有些让人捉摸不透,大概优等生都有点奇怪的点子吧。
“楚晞——”
这次是父亲的声音,带着笑意:“再不起来你妈要亲自来掀被子了。”
楚晞终于不情不愿地坐起身。长发睡得乱糟糟的,她扒拉了几下,放弃般叹了口气。冬天的早晨真是人类最大的敌人。
早餐桌上飘着烤面包的香气,母亲把煎蛋摆到她面前,金黄色的蛋黄微微颤动。“今天很冷,多穿点。围巾呢?昨天那条米色的就很好。”
“在书包里。”楚晞戳着蛋黄,看着它慢慢流淌开来。她其实不算饿,但还是小口小口吃着,因为不吃的话母亲会念叨一整天。
父亲在看早间新闻,屏幕里主持人正用平稳的语调播报天气和交通。楚晞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注意力更多放在窗外。雪停了,但天空还是那种沉甸甸的灰白,像是随时会再飘下雪花。
“对了,”母亲忽然说,“昨晚送你回来的那把伞……”
楚晞动作一顿。
“黑色长柄伞,挺贵的样子。是谁的呀?”
“同学的。”楚晞低下头,声音含糊,“今天会还。”
“要好好谢谢人家。”母亲没多问,转而说起周末的安排,“这周六要不要去逛街?给你买件新外套。”
“嗯……好。”
楚晞快速吃完早餐,抓起书包出门。玄关处放着那把黑色长柄伞,伞柄是深色木质,握起来手感温润。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带上了,毕竟说好今天要还的。
户外的冷空气扑面而来,她打了个寒颤,把脸往围巾里埋了埋。街道上已经有不少行人,车流缓慢移动,一切如常。
路边的积雪被扫到两旁,堆成脏兮兮的小丘。楚晞踩着人行道上的薄冰,小心翼翼地走,怕滑倒。
路过便利店时,她停下脚步。玻璃窗上贴着热饮促销的海报,热巧克力的图片看起来格外诱人。楚晞摸了摸口袋里的零钱,推门进去。
暖气和食物香气涌来。店里人不多,收银员是个年轻女孩,正低头玩手机。楚晞走到冷藏柜前,想买盒草莓牛奶,视线却不由自主飘向旁边的三明治区——
沈清夏站在那里。
她今天没穿制服校服,只穿着深灰色的高领毛衣和黑色长裤,外搭一件看起来就很保暖的羽绒马甲。手里拿着一个饭团和一罐黑咖啡,正低头看手机,眉头微蹙。
楚晞下意识想转身,但已经来不及了。沈清夏抬起头,目光精准地锁定她。
“……早。”楚晞小声说。
“早。”沈清夏的眉头松开了,但表情依旧很淡。她走过来,视线在楚晞脸上停留片刻,“吃早餐了吗?”
“吃了。”
“那就好。”沈清夏顿了顿,“伞带了吗?”
“带了。”楚晞从书包侧袋抽出那把黑伞,递过去,“谢谢学姐。”
沈清夏接过来,手指不经意擦过楚晞的手背。很冰。楚晞这才注意到,沈清夏没戴手套,指节冻得有些发红。
“学姐不冷吗?”话问出口楚晞就后悔了——这问题太蠢了。
但沈清夏没有笑她。“习惯了。”她说,声音很轻,“以前……在更冷的地方待过。”
这话有点奇怪,楚晞想追问,沈清夏已经转身走向收银台,她只好匆匆拿了草莓牛奶跟过去。
两人前一后结账,走出店门时,沈清夏很自然地放慢脚步,和楚晞并肩而行。距离比昨天在伞下远一些,但依然近得能闻到那股熟悉的茉莉花味。
沉默走了一段,楚晞小口喝着牛奶,甜味在舌尖化开。她偷偷瞄沈清夏,学姐正目视前方,侧脸线条在冬日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她喝咖啡的样子很干脆,仰头,吞咽,喉结轻轻滑动。
“学姐,”楚晞终于忍不住问,“你昨天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啊?”
沈清夏停下脚步。
她转过头,看着楚晞,那双眼睛里又浮现出那种楚晞看不懂的情绪——太深,太沉,像是隔着什么很厚的东西在看过来。
“你记得?”沈清夏问,声音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
楚晞点头:“记得啊…你说如果发生奇怪的事,就去那里。”
沈清夏沉默了。雪花又开始飘了,细碎的,稀疏的,落在她的睫毛上。她眨了眨眼,雪花融化,留下一点潮湿的痕迹。
“忘了吧。”最后她说,语气重新变得平淡,“我昨天…开玩笑的。”
“啊?”
“只是突然想到的,没什么特别意思。”沈清夏移开视线,看向街道尽头学校的轮廓,“别放在心上。”
“啊…啊?”
楚晞愣住了,开玩笑?那个语气,那个眼神,怎么可能是开玩笑?但沈清夏的表情已经恢复到平日那种滴水不漏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松动从未存在。
“好、好吧。”楚晞干巴巴地说,心里却莫名有些失落。
又走了一段,学校大门就在眼前。沈清夏忽然开口:“楚晞。”
“嗯?”
“今天……”沈清夏斟酌着词句,“放学后早点回家。如果……如果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或者看到不对劲的事,不要好奇,不要靠近。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等一切过去。”
楚晞眨眨眼:“又是‘如果’?”
“对。”沈清夏难得地笑了笑——很浅,但确实是笑,“就当是我这个纪律委员的多管闲事吧。安全第一,不是吗?”
这话听起来合情合理。楚晞点点头:“知道了。”
但她心里已经开始把沈清夏归类为“有点过度担心的优等生”。奇怪的声音?不对劲的事?在这么平凡的一个冬日,能发生什么呢?
两人在校门口分开。沈清夏朝教学楼走去,背影挺拔,步伐坚定。楚晞看着她走远,耸耸肩,转身往自己班级的方向去。
她确实忘了。
不是故意忘记,而是那些叮嘱在平凡日常的冲刷下,很快褪色成模糊的背景音。一个总是严肃的学姐说了几句奇怪的话——这种事,谁会真的放在心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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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课平淡如水。
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粉笔在黑板上画出规整的图形。楚晞托着下巴,笔记记得七零八落。窗外天空阴沉,教室里暖气开得很足,烘得人昏昏欲睡。
同桌的女生偷偷传纸条过来:“放学后去唱歌吗?张瑶生日。”
楚晞在纸条背面写:“几点?我得早点回家。”
“六七点开始吧。你能来吧?好久没一起玩了。”
楚晞想了想。母亲应该不会反对,只要不过晚归。她点点头,在纸条上画了个笑脸。
下课铃响时,她忽然想起沈清夏的叮嘱,早点回家。但生日聚会……应该没关系吧?而且沈清夏说的是“如果”发生奇怪的事,现在一切如常,哪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她这样说服自己,把最后一点犹豫抛到脑后。
午休时间,楚晞和朋友去食堂。排队时她又看到了沈清夏,学姐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摆着简单的便当,正低头看书。周围空了一圈座位,没人敢靠近。
“纪律委员今天好像心情不好。”朋友小声说,“早上抓了好几个迟到的一年级生,训得可凶了。”
楚晞看向沈清夏。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学姐紧抿的唇线和专注的侧脸。心情不好吗?看不出来。沈清夏永远都是那副表情,像戴着一张精心打磨的面具。
但不知为什么,楚晞觉得那张面具今天格外紧绷。
下午的课更无聊。楚晞开始偷偷在课本空白处画小人,画到第三个时,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鸣笛——像是救护车,又不太像,声音更加急促刺耳。
教室里骚动了一瞬。老师皱眉看向窗外,鸣笛声很快远去。
“继续上课。”老师说,但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楚晞看向窗外。街道上车流依旧,行人匆匆,没什么异常。她收回视线,继续画她的第四个小人。
时间缓慢流淌。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楚晞补完了数学笔记,开始收拾书包。离放学还有十分钟,教室里已经弥漫着躁动的气氛。后排的男生在偷偷传阅漫画,女生们低声讨论晚上的计划。
楚晞看了眼手机,母亲发来消息:“今天炖了排骨汤,几点回来?”
她回复:“同学生日聚会,可能会晚点,但是用不了多久。”
发送成功。她放下手机,看向窗外。天色比平时暗得更早,阴云低垂,像是要压到楼顶。又要下雪了吧。
放学铃终于响起。
学生们如潮水般涌出教室。楚晞被朋友拉着,说说笑笑地下楼。走廊里挤满了人,喧闹声震耳欲聋。她被人群推搡着往前走,书包带子滑落一边,她费劲地调整。
就在这混乱中,她又一次看到了沈清夏。
学姐站在楼梯拐角处,背靠着墙,目光扫过涌下楼梯的人潮。当她的视线与楚晞对上时,楚晞清楚地看到——沈清夏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一瞬间的表情,楚晞后来很久都无法准确描述。那不是惊讶,不是担忧,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确认。
然后沈清夏动了。她逆着人流挤过来,动作快得惊人。周围的学生被她撞开,发出不满的抱怨,但她充耳不闻。
“楚晞!”她喊道,声音穿透喧哗。
楚晞愣在原地。朋友拉着她的手:“怎么了?那是纪律委员吧?她叫你?”
沈清夏终于挤到面前。她呼吸急促,额头上有一层薄汗,抓住楚晞手腕的力道大得惊人。
“不能去。”她盯着楚晞的眼睛,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聚会,唱歌,哪里都不能去。现在,立刻回家。”
“为、为什么?”楚晞被她的样子吓到了。
沈清夏张了张嘴,像是要解释什么。但就在这时——
校外传来第一声尖叫。
不是玩闹的尖叫,不是惊喜的尖叫。那是人类在极度恐惧时才会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声音。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走廊里的喧闹声瞬间凝固。所有人都停下动作,面面相觑。有人跑到窗边,探头往外看。
“怎么了?”
“车祸吗?”
“不知道……”
楚晞也看向窗外。街道上,人群开始奔跑。
然后她看到了。
街角转出一个人影——如果那还能称为“人”的话。他的动作怪异扭曲,像提线木偶般蹒跚前行。衣服被撕破,裸露的皮肤上有大片暗色污迹。他扑向一个逃跑不及的女人,两人一起倒下。
女人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被拉长。楚晞看着那一切,大脑一片空白。这不可能。这是在拍电影吗?恶作剧?整人节目?
但血腥味已经开始飘散——真实的、铁锈般的腥甜。
恐慌如病毒般在人群中炸开。
“他们进来了!跑啊——”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瞬间,走廊陷入彻底的混乱。学生们尖叫着推搡,哭喊着往各个方向逃窜。老师试图维持秩序,声音被完全淹没。
楚晞被撞得东倒西歪。朋友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她被人流裹挟着,完全无法控制方向。手腕上的力道突然收紧——沈清夏还抓着她。
“跟我来!”沈清夏喊道,声音在喧嚣中依然清晰。
她拉着楚晞,逆着人流往教学楼深处跑。楚晞踉踉跄跄地跟着,心脏狂跳,呼吸急促。周围的景象在视线里晃动、扭曲,摔倒的人被踩踏,玻璃窗被撞碎,书包、课本散落一地。
沈清夏的目标明确。她拐进一条侧廊,推开一扇厚重的木门——教师办公室。
里面空无一人。办公桌上还摊着未批改的作业,茶杯里的水冒着热气。沈清夏迅速锁上门,拉下百叶窗,动作熟练得像是演练过无数次。
“蹲下,别出声。”她低声命令,声音紧绷但稳定。
“啊——!”
楚晞依言蹲在办公桌后。膝盖发软,手在颤抖。门外传来各种声音——奔跑声、撞击声、还有……咀嚼声?
不,那一定是听错了。
沈清夏靠在门边,屏息听着外面的动静。她的侧脸在昏暗光线中显得格外冷硬,像一尊石雕。但楚晞注意到,她握着门把的手在微微发抖。
“学姐……”楚晞小声开口,声音发颤,“那是什么?外面……发生了什么?”
沈清夏没有回头。
她只是保持那个姿势,听着门外越来越近的、沉重而拖沓的脚步声。
“世界末日。”她轻声说,语气平静得可怕,“开始了。”
话音落下时,办公室的门被重重撞响。
咚。
咚。
咚。
缓慢,持续,不容拒绝。
楚晞捂住嘴,把尖叫咽回喉咙。她看着那扇门,看着门缝下缓缓渗入的、暗红色的液体,终于明白——
沈清夏没有开玩笑。
从来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