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鉴证前夜
核爆之后的第三个夜晚,轨道站的昼夜循环被人为拉长了半小时。
主环外侧的观景窗被调到特定角度,正对着第一号太空电梯原本贯穿大气层的位置。
那里现在只剩下一道凌乱的光带——
碎裂的电梯残骸、撕开的缆线段、被改道的维修轨道,在黑暗中反射着夕光与工程灯的冷白色。
像是一条被掐断的血管,在真空里缓慢凝固。
鉴证官站在办公室落地窗前,一动不动。
制服的短下摆被设计的干脆利落,靴尖精确地停在警戒线后半厘米的位置。
这条线是他自己定的。
不是规章要求,只是多年来形成的习惯:
在一切边界前面,他永远只站到刚刚好。
这是三天来他第一次以“不是长官”的身份看向地球。
视线滑过那条陨落带,落在某个无人再标注的坐标上——
一座曾经的行政区,一座后来成为清洗名单上的城市,
也是十八年前,他第一次背着九岁的她穿过后勤通道的地方。
那时候,她还叫“林岚”。
那个在空军基地停机坪上模仿他爬战机,摔得满脸通红的小东西。
那时候她刚学会自己绑头发,绑得乱七八糟,
却坚持说那样更像“飞行员”。
再往前一点,那女人也是这样喊着他去改变世界的。
“去前线,去飞,去站在更高的地方——你不是活给一个营部看的!”
她笑着把帽子扣在他头上,眼睛里全是火。
后来那火烧掉了一个时代,也烧掉了她自己。
而现在,女儿或者说a18在那次坠落里经历了“又一次死亡”。
他看着那一点,眼神没有任何可以被记录系统捕捉的波动。
秘书官站在几步之外,安静等待。
再久一点,他就必须提醒长官还有下一场会议。
但鉴证官只是抬了抬手示意。
“通知生物实验部。”
他的声音平稳得像刚结束一场常规演习,“生物实验部主席来一趟。”
“您16分钟后有一场总结会议。”
秘书官看了眼时间,说到。
鉴证官沉默了一会,秘书官也识趣的没在出声。
“先开会”
“是,长官。”
秘书官回答完,他又补了一句:
“开完会我要见到,让他亲自来。”
“是,长官。”
37分钟的会议结束,
鉴证官同秘书官刚回到办公室门口,
便遇到了同样刚抵达办公室等候区的主席研究员。
鉴证官没让他走正式的会见流程和登记。
秘书官等他们进入办公室,
便守在门外的秘书工作区等待。
生物实验部的主席研究员进门时,
观景窗的透明度已经调暗了一档,因为这无关地球,也无关太空电梯。
男人没有走近窗边,而是站在桌前,手里捏着护目镜,目光避开任何可能的反光。
“关于 A18 的方案。”鉴证官开门见山。
“我们……已经提交过修正报告。”研究员压低声音,“坠落区的损伤超出原本预估,她的身体——”
“我看过。”他打断对方,“你们有几种可行路径。”
研究员沉默了一秒,还是抬眼看向他:
“从医疗、资源和伦理的综合评估上来说,最符合全局利益的是放弃。
她的身体已经不具备常规修复价值,继续投入将摊薄现有配额。”
文件里的那一行结论被他用最柔和的方式说出来。
鉴证官没有回答。
两人之间的桌面上,放着一块半透明的数据板。
上面是 A18 的生命残余曲线、组织活性图、神经完整度图表——
每一条线都在往下走,稳定地、不可逆地走向终点。
系统给出的建议是:
【终止。】
他知道这个词的每一层含义。
他亲手在无数份报告上签过字。
“如果不按常规评估?”他问。
“那就不是医学范围的问题了。”研究员艰难地说,“是……重启项目。”
“项目”的意思是:
她不再是需要被救治的“病人”,而是可以被拆解、重组、重新生成的“载体”。
“你能保证成功率?”鉴证官问。
曾经的第二轮项目中同时克隆了三个样本,
因为长期保存的 DNA 底本可能劣化,
必须做基因校正和必要的筛选。
结果就是:
其中一个失败——
组织坍塌,无自持能力。他亲自签字销毁。
另外两个成功体里,
被挑了最像“她”的那一个注入记忆。
另一个也被销毁。
连编号都没被留档。
“没有人能在这个阶段保证。”研究员说,“但如果您授权,我们可以——”
“我不是问项目。”他打断,“我是问她。”
房间里短暂安静下来。
研究员看着他,他早就知道这场谈话并不仅仅是一次资源分配的问题。
但他依旧不能在话语里承认任何“私人”成分。
“记录上,”他谨慎地说,“她的调度员表现良好。
认知测试稳定,服从度高,无明显反社会倾向。”
这是系统语言里的“值得”。
鉴证官点了点头。
那一刻,“父亲”这一部分被压在最深的意识层,像一块碎石硌着他的思维。
他看见那块碎石,却没有伸手去摸。
“授权a级项目级别。绝密。”
他开口,语速很慢,却没有任何犹豫,“以 A18 为核心载体,重建方案由你们拟定。我会授意提供必要的资源和帮助
条件——”
他顿了顿:
“她必须能醒来。”
研究员本能想提醒他,这样的条件本身就违反了实验设计的基本原则。
但他闭上了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是。”他低声说,“我们会……尽最大努力。”
门再次关上,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人。
他告诉秘书官自己需要安静,推掉接下来所有会见。
观景窗调整回最高透明度。
地球那一点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苍白。
他站在那里,表情几乎是空白的。
系统可以清理掉恐惧、愤怒、悲伤的外显波形,
却不能替他做出这一个决定。
他为她带来了“又一次呼吸”。
这是他为这个世界最后一次违背冷静算法——
也是整个系统日后最难被归档的一次微小偏差。
二
核爆后的第 0.3 年,叛乱在明面上已经被镇压。
地表的烟柱还在冒,轨道站的参谋部却变得比以前更安静。
安静到只有冷却液流过管道时发出的轻微响生。
综合战略参谋部牵头的大清洗行动在这个安静里缓慢展开。
每一个地面机构和单位,都被植入新的“节点审查”。
特务渗透率被标注为 10% 到 20%,
像是一道常规剂量的消毒液,泼撒在每一个角落。
每个情报员只接一条线。
上报链条不交叉,不汇合。
所有“自由变量”被压进系统底层,标记为:
【可疑】、【待观察】、【可替换】。
鉴证官坐在主控室的高位终端前,看着数据在光幕上流动。
每一个红点代表一条被切断的联系,
每一条被切断的线,都意味着某个人从此不再被承认为“独立节点”,
而只是一个可抛弃的、附属于记录的影子。
他没有得意。
这是他设计过的一部分——
只是原本不是这样用的。
“系统本来不该为了吞噬所有人而建立。”
他在很久以前曾经这样对某个人说。
那人笑了一下,问他:
“那是为了什么?包括你的意志?”
“为了让秩序不再依赖某个单一意志。”
他当时是这么回答的,“也包括我们自己。”
现在,他看着系统像一张缓慢收紧的网,
吞掉了每一个层级、每一层结构,
包括他曾经并肩作战的同僚和合作过的政务官。
他没阻止。
甚至亲手签下了许多批示。
签名笔划过金属纸张时发出的轻响,在记录里被归类为:
“授权确认“。
因为他相信另一件事:
如果人的本质是混乱起源,
那就只剩两种选项——
让混乱扩散成无序的死亡,
或者让“无光”统治。
死水激起的泥沙和水里的杂质会致命,
那就彻底把泥沙和杂质彻底掏干净。
他把这一切写进报告里,作为“清洗原则”的补充说明。
系统很快学习并采纳了它。
三
第 2 年到第 5 年之间,他的生活被日程表填满。
会议、批示、模拟推演、审判、调度、视察。
每一件事都有清晰的时间戳和归档编号。
只有少数几个空白被放在“健康顾问会谈”的名下。
顾问非常谨慎地向他汇报:
“您的记忆模组出现了片段性缺口。”
“技术问题?”他问。
“从目前的测试结果看——不是。”
顾问的手指在光幕上滑动,调出一份曲线,“这更像是主动回避造成的
您似乎在刻意不去触及某些记忆簇,它们被反复压制,最终干扰了整体连贯性。”
“比如?”他问。
顾问犹豫了一下:
“我没有那么高的权限”
他看着那几条被标注为“低频访问区”的记忆簇。
它们躺在那里,像被封存的档案柜,
表面干净,没有灰尘,但锁得比其他地方更紧。
他很清楚,这不是系统对他动了手脚。
是他自己在这几年的每一次选择里,
一步一步把钥匙丢开。
他以为这样会更干净。
干净,才不会让那一潭死水发臭。
这样才能继续发挥“水”的功能——
降温、灭火、传导命令。
但每一次遗忘都会在心里留下一个空位。
空得能漏风。
风从哪里吹进来?
从某个他曾经认为“安全”的空间站,
从某次误射的穿甲弹击穿墙体穿过她的肩胸。
从一间休眠舱里缓慢腐烂的躯体旁边。
A18 的新身体正安静地在培养皿里生长。
基因样本的分化组织在设备的维生下:
结构载体、认知模组,一层一层地往上叠加。
有时候,他会在结束一整天的批示后走进生物实验部的机密验证中心。
透过厚重的玻璃,看一眼那一列列冷却液泛着白光的栈位。
一切都按预案推进。
没有意外,没有惊喜,也没有奇迹。
他还是没有真正进去看过。
而在另一个层面上,他依旧习惯性地调出地球表面那一点坐标,
看着那曾经承载了他前半生的地方,在辐射云层和新建的防御圈中缓慢变形。
从那一天开始,他看地球的次数,比任何人想象的都多。
每一次都只看几秒钟。
足够确认:世界还在,
也足够确认:那片废墟也还在。
系统和秩序持续的以他认可的方式高效运行。
死水沉得越来越稳,
更细微,
也更难处理的杂质在底部缓慢沉积。
他没有向任何人提过,
他偶尔会在夜深时,
分不清那潭水到底是在地球表面,自称云裳人的他们中,
还是在自己的胸腔里。
四
第 18 年。
A18 刚被确认“苏醒成功”的那一周,
参谋部收到了关于“清扫旧世界武器库”的政策执行简报。
那是一个看上去极为合理的行动:
把仍可能存在的旧式重武器、核弹头残骸、地下储备库和自持的能源系统,一一封锁、拆解、回收。
避免地表在未来几十年里再次出现无法预测的威胁。
他在签署批准的时候,笔尖停顿了一瞬间。
不是因为策略错误。
而是因为预案里出现了一个不该再出现的名词——
“疑似叛军残余”。
在系统的预测模型里,那种旧世界的残余基地,
应该早就随着第一次大规模清洗死掉了。
“但它没有。”
这是他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判断。
清扫队出发后,第一支队伍的回传画面准时抵达参谋部。
头盔摄像机记录着他们沿着裂开的地面,
进入一座被沙尘和时间掩埋的旧地下工事大门。
灯光扫过剥落的标语、倾塌的钢梁、被封死的安全门。
空气中是几十年前爆炸残留的粉尘气味——
即便只通过数据传输的气体成分分析,他也能“闻”出来。
画面推进到第二层通道时,信号突然一顿。
最后一帧,是一扇被半掀起的防爆门。
门后是一片彻底的黑。
没有惨叫。
没有爆炸。
没有战斗。
就像整支队伍被某种“无声的力量”吞掉。
他第一反应不是怀疑旧世界的残骸。
而是想起另一个词:
号称第二序列的支系叛军。
当年叛军首领并不是唯一一个流落地面的云上人。
更不是唯一一个掌握旧式地下工事密钥的人。
那些人,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
因为他们曾和他站在同一侧,
在系统尚未完全封闭之前,讨论过“另一种可能性”。
副脑终端提示一下,有人请求进入。
随后,
a18端着一壶咖啡,出现在门口。
她的动作略微僵硬,却又试图表现得自然。
咖啡的气味在办公室里缓慢铺开,
苦味干净而锋利,像某种被稀释后的旧记忆。
他那一瞬间,地球上的那些画面在极短的一瞬间在脑海间闪过:
那是很多年前,在一个被临时改成居住模块的行政区。
那天是她的十八岁生日。
他违规从高层遗弃物质库里调出了一束被标记为“非生存必需品”的,
本该销毁的花。
花已经有点枯萎,边缘发干,但颜色依旧与外面的灰尘不一样。
她在那之前只在旧世界影像里见过这种东西。
“给你的。”他说,“生日礼物。”
她笑得像小时候在停机坪上摔倒以后,
仰头对着他露出满脸通红时那样。
他以为那是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外面的火线已经被推远,
通道有防爆门,
每一份风险评估都显示:可控。
但是,穿甲弹击穿墙体时,没有任何预警。
金属,空气和火焰在那一瞬间被一枚高速弹片串成一条线。
那条线穿过她的肩胸。
她倒下的声音很轻。
轻到不像是一个生命的重量。
他抱着她往医疗段跑,
不是像野兽那样咆哮,
而像一个被逼到绝境的低级军官——
一个没有资格犯错、也没有资格颤抖的人。
曾经他相信空间站是安全的。
那是他亲手选择的避难之地,
却带来了她的第一次死亡。
咖啡的苦涩气味把他从这段记忆中拉回。
桌上,很快多了一只杯子。
他没有喝。
借此规训了a18两句。
他本可就此结束,像以往一样把距离和眼前刚刚苏醒的a18维持在系统允许的安全区。
一次普通的汇报。
送走a18。
秘书官问:
“长官,关于清扫行动,需要派第三支队伍吗?”
他沉默了足足一分钟。
然后说:
“……不。观测一段时间。”
秘书官愣住。
这是十八年来,他再一次否决“系统推荐的
方案”。
“把清扫队的失联记录降到内部观察级别。不对外通报。”他对秘书官说,“三十分钟后,召集所有a级参谋会议讨论。”
“是,长官。”秘书官退下。
房间里只剩下咖啡的味道和那一帧黑暗。
他在把最后的那一帧画面放大投影到办公室中央,
同时开启空气净化器。
他知道———
这不是一次普通失联。
也不是旧世界武器库的后遗症。
他知道———
这咖啡的气味会让他失衡。
情绪绝不能影响决策和系统。
那个蚁巢还活着。
或许,系统预期的周期又要到了。
⸻
五
周期接近的迹象,并不首先出现在战报里。
而是出现在他的梦里。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梦了。
几乎快把“梦”这个概念一并归档进某个不常访问的抽象区。
那一夜,他却清晰地梦见自己背着九岁的林岚,
走在封闭的补给走廊里。
灯光昏暗,从头顶拉出一条条细长的影子。
他刻意放轻脚步,不让靴底发出哪怕一点声响。
外面不是火光。
是一种看不见的刀子,在空气里缓慢游动。
他把所有呼吸压在胸腔里。
背上的小家伙趴在他肩上,把脸埋在他后颈附近,
小声悄声问了一句:
“爸爸……你在发抖。”
他没回答。
他知道自己在发抖。
不是因为害怕敌人。
而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带着她往哪里去——
他也没有明确的路径,
军营的空气中酝酿着一股不寻常的政治风暴。
他只能凭本能往远离火线的地方走。
梦境一闪,就被撕开。
画面换成了一片彻底死寂的废墟。
扭曲的钢筋像冻住的蛇,
破裂的墙体后,是一排排休眠舱。
其中一具休眠舱里,她缓慢腐烂的脸在透明舱盖后浮现。
那些本该被当作医疗指标的数值都静止了,
只有冷凝水在她睫毛上聚成一颗又一颗小水珠。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泪,
更不知道她在那黑暗里有没有痛。
她在里面睁开眼,看着他:
“爸爸,你忘了什么?”
他被自己的呼吸呛醒。
上方的灯冷白而稳定,
没有战火,没有警报。
只有终端的提示光点在角落里一闪一闪。
他把刚才的梦像一份错误日志一样记录下来,
按照规范格式整理,
归档到个人的离线加密系统中。
在分类标签里,他选择了:
【异常情绪波动】,
而不是【梦境】。
他把这一切当成一个错误。
一个应该被纠正的故障。
当天上午,秘书官按惯例送来日程表。
在一页被刻意空出来的时间段上,多了一行字:
【见习员 A18 · 状态确认】
秘书官没有按规定等待调度科的排程,
而是私自把她提前带到了办公室。
“她刚通过恢复评估。”
秘书官压低声音,“稳定、可用。
我想……您也许愿意先看一眼。”
他没有责备这次越权。
只是抬眼看了一下时间。
然后说:
“按流程。”
秘书官愣了一瞬,
还是点头,按“按流程”三个字发回系统,
他回去继续引领接下来的会见人员进入办公室。
让一切重新回到冷静、可归档的轨道上。
事后,他在落地窗前多站了一分钟。
没人把这件事情写进任何记录。
⸻
六
第二支清扫队失联的报告,比第一支更干净。
没有画面。
没有音频。
只有一条时间戳和一串失效前的坐标。
参谋部的自动建议是:
【
优先定点轰炸。
派遣第三支队伍。
提高火力配比。
提升防护等级。
】
鉴证官没有立刻确认。
他把所有人请出主控室,
只留下自己和那块巨大的观景窗。
地球在窗外缓慢旋转。
那一点——蚁巢所在的大致区域——
在黄褐色的云层下若隐若现。
看上去就像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呼吸。
在等。
在积聚。
在准备。
门外,参谋长一行等了很久,
才在秘书官提示后得以允许进入。
“长官。”
他把手下送来的最新的建议单递上去,
“系统推荐立即派出第三支清扫队。
如果不尽快处理,地下结构中的不确定因子可能会——”
“再观测一段时间。”
鉴证官开口道。
参谋长愣住:
“……是,长官。
是观测后再决定出兵规模,还是——”
“不是。”
他抬眼打断,“先不派第三支队伍。”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空气过滤装置运转的声音。
这是十八年来,他再一次否决系统和联合参谋部得出的“最佳方案”。
秘书官很清楚这个事实的分量,
却不敢多问一句“为什么”。
“是。”参谋长低头,“我会重新标注清扫项目的优先级。”
其他人退出,只剩下秘书官和鉴证官,
门关上。
他一个人站在玻璃前,看着那一点。
蚁巢算是一个威胁。
至少,不是那种可以用动能弹和微波网格解决的威胁。
他留着他,是因为:
它更像一个节拍器,而不是真正的威胁本身。
第一次暴乱结束后,它彻底沉默。
第一次清洗完成后,它依旧沉默。
直到现在,第二支清扫队的全灭,
像是某种看不见的手,在时间轴上敲了一下:
【十八年周期,下一拍。】
A18 的苏醒时间,被系统巧妙地安排在这个节点前后。
从外部观察,它只是众多恢复项目之一。
从他自己的视角,那却像某种刻意对齐。
周期在闭合。
他盯着地球那一点看了很久,
最后极轻地吐出一句:
“又……要来了。”
这句话没有被任何设备记录,
也没有被任何人听见。
只有窗外那条尚未修复完全的太空电梯残骸,
在无声的轨道上缓慢划过。
⸻
七
几天后,秘书官送来“恢复 A18 行政职务编号个体”的流程表。
表格上列满了评估结果:
【体征:稳定】
【认知模块:匹配率 92%】
【服从度:在可控区间】
【风险:接受】
这是一份干净的文件。
没有任何情绪性的旁注。
“需要我安排她回到后勤调度吗?”秘书官问,“还是按照原先的见习路径——”
“按照原方案。”鉴证官说,“不要更改任何流程。”
“是。”
秘书官退下前,下意识看了一眼观景窗。
那天,长官站在那里的时间,比过去几年任何一天都长。
他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动作。
只是看着地球,看着那一点——
旧空军基地的位置。
曾经的临时行政区。
她第一次倒下的地方。
叛军首领被抓获前最后一次出现的位置。
也是他亲手下达“无差别清洗”命令时,心中默念的那一块区域。
系统的报告一条条从终端划过:
【该区辐射值:稳定下降。】
【地磁扰动:在安全区间内。】
【通讯盲区:维持既有范围。】
【地下结构:无显著变化。】
还有一条内部只供他查看的报告:
【第二序列个体残余——状态:未知。】
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那下面有他没做完的事。
也有他当初亲手埋下的东西。
还有一个他不愿再见的人——
也许,还活着。
或者,只剩下一段仍在运转的意志。
蚁巢。
第二序列。
叛军首领的影子。
A18 的脚步声。
他自己的梦。
所有这些,不约而同地在这一个时间点上重叠。
“周期正在闭合。”
他在心里说。
他知道这一轮,他可能挡不住。
但他也不会退。
因为在这个世界里,
没有任何系统为“退”这件事预留过选项。
窗外,地球腐烂般的云层下,
有一处看不见的阴影正缓慢呼吸。
而苍白之上的这间办公室里,
他转身走回桌前,
在一份新的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笔尖划过金属纸张,发出极轻的一声。
这一笔落下时,
谁的命运被写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