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玛和助产士们强压着目睹血腥厮杀后的恐惧与生理不适,颤抖却坚定地重新围拢到石台边。也许是外界的爆炸与杀意刺激了胎儿,也许是最后的关口终于被暴力打通,安娜腹中的生命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向下冲撞。
“头出来了!肩膀……肩膀又卡住了!”一名年轻助产士的声音带着哭腔。
“闭嘴!用力推!”艾玛厉声喝止,布满老茧的双手再次按压上安娜的腹部,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力道,配合着安娜身体本能的、最后一股源自生命深处的力量,向下推挤。
安娜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在用力。她的意识漂浮在一片猩红与黑暗交织的混沌之海上,唯有那股要将她彻底撕裂、一分为二的剧痛是真实的。她像一片残破的舟,被这股剧痛的风暴裹挟着,冲向某个既定的、黑暗的彼岸。
就在这生命与毁灭交织的、意识弥留的模糊边缘,一阵微弱的、带着奇异暖意的气流拂过她汗湿的皮肤。
没有人看见——一片艳如初凝之血、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红色鸢尾花瓣,不知从何处被混乱的气流与尚未散尽的冰寒魔力卷起,穿过弥漫的烟尘与尚未落定的冰晶碎屑,打着无声的旋儿,悄然飘落在安娜高高隆起、紧绷到极致的腹部中央。
花瓣触及她冰冷皮肤的刹那,并未带来丝毫湿润或冰凉,反而化作一道微不可察的、带着融融暖意的淡红色流光,如同拥有生命般,悄无声息地渗入了她紧绷的肌肤之下,消失无踪。安娜在极致的痛苦混沌中,只隐约感到小腹深处传来一丝转瞬即逝的、难以言喻的**微痒**,仿佛有什么沉睡之物被轻轻叩响,又迅速归于更深的寂静。
下一刻——
伴随着一声嘹亮到几乎不似新生儿的、充满了不屈生命力的尖锐啼哭,一个浑身沾满暗红血污、银白色胎发湿漉漉贴在头皮上的小小身躯,在艾玛微微颤抖却稳稳接住的双手间,滑入了这个冰冷而危险的世界。
爱莉丝·冯·古斯塔夫,诞生了。
婴儿的哭声在死寂的产房里格外清晰,带着宣告存在的蛮横力量。
而几乎在这哭声响起的同时,安娜一直紧绷如将断弓弦的意志,轰然断裂。无边的黑暗与虚无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吞没,她像一具被瞬间抽空灵魂的破败躯壳,彻底瘫软下去。身下的黑曜石台,被一股新的、汹涌而出的温热液体迅速浸染——那不是羊水,是更鲜红、更刺目的血液。产后凶险的大出血,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身体上,撕开了最后的、致命的缺口。
“止血!快!”艾玛的声音变了调,她将啼哭的婴儿迅速交给旁边的助产士,和赫伯特医官一起扑向安娜身下。最强的止血魔法光晕亮起,珍贵的凝血与魔力补充药剂被灌入安娜失去知觉的口中。产房内再次陷入一片与死神赛跑的混乱忙碌。
罗曼尼没有移动。她依旧站在石台旁,永冬已悄然收回,但那双黑眼睛锐利如鹰,扫视着狼藉的产房和破开的窗口,提防着可能存在的第二次袭击。她的紫袍染尘带血,内腑隐隐作痛,但身姿挺直如永不弯曲的枪。
时间在混乱与施救中艰难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穿过一条冰冷漫长的黑暗隧道,一丝微弱却固执的触碰,将安娜的意识从虚无深渊中一点点拉扯回来。她沉重如铁的眼睑颤动了几下,极其艰难地掀开一道缝隙。
模糊的视野里,最先映出的是罗曼尼的脸。她怀中抱着一个黑色的襁褓,正俯身看着她。这位一向冷静自持的公爵夫人,此刻脸上罕见地失去了绝对的平静,紫袍沾染着尘土、血迹和冰霜的痕迹,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未擦净的血痕,黑眼睛里翻涌着极为复杂的情绪——劫后余生的沉重、未散尽的凌厉杀意、深切的忧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动容的柔和。
“陛下,”罗曼尼的声音很轻,带着激战后特有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公主殿下……安然无恙,很健康。”
安娜干裂起皮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没能发出声音。喉咙像被沙砾磨过。她只是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恢复的那一丝丝气力,微微抬起了虚软无力的手臂,做出了一个无比固执的、环抱的姿势。目光死死锁住那团黑色的襁褓。
罗曼尼凝视了她片刻,黑眸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微光,随即被更深沉的复杂覆盖。她没有犹豫,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轻飘飘又似乎沉甸甸的襁褓,放入安娜冰凉而不住颤抖的臂弯中。
好重……又好轻。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剧痛后虚脱与奇异满足感的矛盾重量。安娜低下头,涣散的目光努力聚焦,看向怀中那张皱巴巴、还带着血污与胎脂、却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喧嚣生命力的小脸。
似乎是感觉到了母亲的注视与怀抱的温暖,婴儿渐渐止住了啼哭,微微睁开了一些眼睛。
纯粹的、鲜艳的赤红色竖瞳,像两滴刚刚从心脏取出的、温热的血珠,清澈得惊人。瞳孔深处,一点极淡的金芒如流星般倏忽闪过,快得让人怀疑是否是烛火或魔法阵光芒的错觉。
爱莉丝就那样安静地看着她,不哭不闹。
“她……饿了。”安娜气若游丝地说,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微弱的气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一旁的艾玛立刻接口,语气带着医者的不赞同与焦急:“陛下,温好的特制血晶石配方奶已经准备好,您现在极度虚弱,魔力濒临枯竭,产后出血才刚刚勉强控制,恐怕根本没有……”
“不。”安娜打断她,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动摇的坚决,那赤红瞳孔里燃烧着虚弱的火焰,是母性本能与某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交织成的钢铁意志,“我喂。”
产房内瞬间陷入一片更深的死寂。所有目光都复杂地聚焦在安娜苍白如纸、却神情执拗的脸上。亲自哺乳,尤其是在经历了如此地狱般的难产、大出血、魔力几近枯竭之后,这简直是疯狂的自毁行为。
罗曼尼沉默地挥了挥手,一个简单而明确、不容置疑的手势。艾玛和其他医官、助产士交换着震惊、不解与担忧的眼神,但在罗曼尼冰冷的目光和安娜无声却异常强大的坚持下,终究选择了服从。他们躬身,默默退出了这片弥漫着血腥、寒气与新生气息的产房,只留下几个维持生命体征和持续止血的魔法阵幽幽运转。大祭司深深看了安娜一眼,目光在她怀中的襁褓上停留一瞬,灰蓝色眼睛里情绪莫测,也转身离去。
沉重的雕花木门轻轻阖上。
现在,空旷而凌乱的产房内,只剩下安娜、她臂弯中开始不安扭动的爱莉丝,以及如同最沉默也最坚固的磐石般立在旁侧的罗曼尼。
安娜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用尽全身残存的每一丝力气,试图去解开那早已被汗水、血水、羊水浸透、变得松垮粘腻的产袍前襟。因为怀孕,她的胸部有了些许变化,不再完全是少女的平坦,但依然青涩。淡粉色的**上,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渗出了一点点稀薄得近乎透明、泛着淡金色微光的液体——那是血族女性在产后魔力催动下产生的初乳,混合了微量的本源魔力精华与血液。
爱莉丝似乎闻到了那极其微弱却诱人的气息,小脑袋急切地拱动着,嘴唇不断嚅张,发出细小而焦躁的哼唧,本能地寻觅着温暖与营养的来源。安娜颤抖着手臂,极其艰难地调整着姿势,将渗出液体的**凑近那不断张合、寻求满足的小嘴。
婴儿急切地含住,开始用力**。
刺痛。尖锐的、与分娩剧痛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深刻的痛楚。仿佛她所剩无几的、维系生命的某种本源精华,正通过那脆弱而疼痛的连接点被强行抽离。每一下**,腹部的伤口就传来撕裂般的牵扯剧痛,同时骨髓深处泛起更冰冷的虚脱与匮乏感。
她死死咬住下唇,将几乎冲口而出的痛呼死死扼在喉咙深处,只有破碎的吸气声。
爱莉丝**得十分卖力,小脸颊一鼓一鼓,但很快,她的动作变得焦躁,小眉头皱起,随即松开了嘴,发出更加不满的、带着明显哭腔的急促哼唧与扭动——乳汁太稀薄,太少了,根本无法满足这经由血嗣秘法孕育、天生需求强大的新生血婴。
婴儿因饥饿而愈发响亮委屈的哭声,在死寂的产房里回荡,充满了最原始直接的生命诉求与不满。
安娜看着女儿因饥饿而涨红、写满委屈的小脸,看着她徒劳地寻找食物源的焦急模样,那赤红瞳孔里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无助的水光。她抬起头,望向阴影中沉默如雕像的罗曼尼,目光平静得近乎可怕,却又燃烧着某种不容置疑的火焰。
“匕首。”她吐出两个字,声音轻如耳语,却带着女王不容置疑、也不容违逆的绝对意志。
罗曼尼的身体骤然绷紧,仿佛被无形的弦拉扯。黑眼睛里瞬间翻涌起震惊、抗拒、痛心与理解的激烈风暴。“陛下……”她的声音干涩,几乎不成调。
“给我。”安娜重复,目光没有丝毫动摇,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位她最信任的臣子、姐姐般的存在。
罗曼尼的呼吸凝滞了。她看着安娜苍白如纸、近乎透明的脸,看着她臂弯中哭闹的、象征着未来也承载着此刻痛苦的生命,看着她眼中那团虚弱的、却异常执拗不屈的火焰。足足沉默了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好几秒钟,内心经历着忠诚、理智、保护欲与深刻痛楚的激烈厮杀。最终,她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个关节都在抵抗般,从自己腿侧那从不离身的暗鞘中,抽出了那柄漆黑无光、曾终结过无数威胁的匕首。她将匕首调转,刀柄朝向安娜,动作沉重得仿佛在托举一座山岳。
安娜接过匕首。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虚弱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打了个寒颤。她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多看那匕首一眼,就用它锋利的尖端,对准了自己苍白手腕上那根最清晰、最脆弱、微微搏动着的青色血管。
“陛下!不可!”罗曼尼终于失声低吼,下意识地向前踏出半步,伸出手,却又僵在半空——女王的意志,在此刻高于一切。
但安娜的动作比她声音更快,更决绝,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平静与理所当然。
刀刃划过,一道细长的口子瞬间绽开。暗红色、微微泛着魔力光晕的温热血液,立刻涌了出来,沿着她纤细苍白的手腕皮肤蜿蜒流淌,如同一道突然出现的、凄艳而生命的小溪。
她没有去看罗曼尼眼中那瞬间涌起的、混合着噬心痛楚、巨大震撼与无可奈何的复杂风暴,也没有在意那刀刃带来的新疼痛。她只是将正在流血的手腕,轻轻而坚定地,递到了爱莉丝不断张合、哭闹的小嘴边。
婴儿的哭声,戛然而止。
生存与进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爱莉丝的小嘴急切地凑了上来,精准地含住了那道伤口,开始用力地、满足地**起来。这一次,她发出了细小而清晰的吞咽声,赤红的眼睛甚至微微眯起,仿佛品尝着无上的甘美与慰藉,先前的不安与焦躁一扫而空。
温热的、带着母亲生命本源气息与微弱魔力的血液,流入初生公主的口中,满足着她强大的需求。同时,也顺着安娜无力垂放的手腕,一滴,一滴,接连不断地落在黑色的襁褓上,晕开一朵朵更深暗的、不规则的血色花纹。
安娜低下头,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女儿**的模样,看着那赤红瞳孔在吞咽时流露出的安宁与满足,她惨白如纸的脸上,竟缓缓浮现出一种近乎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扭曲而深切慰藉的神情。仿佛这具残破躯壳里最后还能称之为“滋养”、还能被女儿需要的液体,能够流入她的体内,化为她成长的根基,便是它唯一也是最好的归宿。
失血让安娜本就濒临枯竭的身体迅速滑向更深的冰冷与虚脱深渊,视线再次开始晃动、模糊、被黑斑侵蚀。但她环抱女儿的手臂没有松,递送鲜血的手腕姿态没有变。仿佛在此刻,她的存在意义,就凝结在了这汩汩流淌的温热与那细小吞咽声的连接之中。
罗曼尼僵硬地站在原地,如同一尊被瞬间冻结的紫色冰雕。她的手指在身侧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黑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那是绝对的忠诚与此刻噬心的痛楚、冰冷的理智与眼前景象带来的巨大震撼在激烈厮杀。她看着年轻的君主以如此平静的姿态割开自己的手腕,看着新生的公主啜饮母亲的鲜血,这一幕如此原始野蛮,如此触目惊心,却又散发着一种扭曲而绝对、不容任何外人置喙与插足的、血脉相连的致命羁绊。
时间在近乎凝滞的寂静中缓慢流淌,只有婴儿细微却满足的吞咽声,和血液滴落在襁褓上的、几乎轻不可闻的“嗒、嗒”声。
不知过了多久,爱莉丝终于松开了嘴,小脸上带着饱足后的淡淡红晕与全然的安宁,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长长的赤红睫毛垂下,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未曾舔净的嫣红血迹。
安娜的手臂终于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力量,虚软地垂落下来,手腕上那道伤口在血族体质作用下正极其迅速地开始愈合,只留下一道新鲜刺目的淡红痕迹。她连轻轻放下怀中女儿的力气都没有了,维持着那个微微侧身、手臂虚环的姿势,眼睛半阖,赤红的瞳孔彻底涣散开,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胸膛的起伏。但她似乎还在用尽最后的本能,想要将涣散的视线投向怀中,确认那份温暖的重量。
罗曼尼猛地从巨大的心灵震撼与持续的警戒状态中惊醒,快步上前。她的动作前所未有的轻,仿佛怕惊扰了空气中某种脆弱的东西。她极轻、极小心地从安娜已然僵硬的臂弯中,接过熟睡的爱莉丝,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易碎的稀世珍宝。将公主安稳地放回旁边特制的、带着恒温魔法的小摇篮里,仔细盖好柔软的黑色绒毯。然后,她迅速回到石台边。
安娜还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仿佛生命已然流逝。罗曼尼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躺平,为她拉好染血的产袍,盖上最柔软的绒毯。腹部的出血在强效魔法和药剂下已基本止住,但她的生命体征依旧微弱得令人心惊。
就在罗曼尼做完这一切,准备立刻转身去唤回医官进行更深入的紧急救治与监护时,安娜那只没有受伤的、冰凉得吓人的手,指尖几不可查地、微微动了一下,轻轻勾住了她紫色的袖口布料。
罗曼尼低头。
安娜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罗曼尼看懂了那个口型,那是一个无声的、近乎祈求的——
“别走。”
于是,这位刚刚经历激战、内腑受创、紫袍染血的永夜城利刃,克罗伊茨公爵,女王最锋锐的盾与最沉默的影,沉默地、缓缓地在冰冷石台边的矮凳上坐了下来。她甚至没有去处理自己的伤口,也没有更换破损的袍服。她就那样坐着,如同过去无数个日夜,她沉默地守在女王寝宫外一样。然后,她伸出手,用自己染血却依然温热的手掌,轻轻覆上了安娜那只冰凉的手,无言地传递着微不足道却确实存在的暖意与坚守。
安娜似乎感觉到了掌心那一点固执的温暖,涣散到极致的瞳孔微弱地、艰难地聚焦了一瞬,视线模糊地掠过罗曼尼染血却坚毅的脸庞,然后,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终于彻底熄灭,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昏睡。
产房里彻底死寂。只有几盏幽蓝的骨灯,兀自散发着冰冷而固执的光芒,照耀着石台上昏死过去的女王,摇篮里安睡的公主,以及那位如同最忠诚也是最后堡垒般静坐守护的紫衣公爵。
窗外的寒风依旧从破口处呼啸灌入,悬挂的冰凌折射着遥远血月投下的暗淡光华,发出细微的、宛如呜咽的声响。永夜城的又一个深夜,漫长而寒冷。
这一夜,红月国迎来了它的第二十七位直系血脉,公主爱莉丝·冯·古斯塔夫。
而她的母亲,安娜女王,几乎流尽了体内的鲜血与最后的魔力,历经极刑般的难产、凶险的刺杀、濒死的出血,才换来了女儿那一声宣告降临的嘹亮啼哭,和生命中的第一顿饱足——
以血为乳,以命为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