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黑百合宫宴会厅的三百盏水晶灯全部点亮,将阴影逼至墙角蜷缩成颤抖的深潭。这不是庆典,这是一场公开的验尸——安娜·冯·古斯塔夫女王的十四岁生日,以及公主爱莉丝·冯·古斯塔夫出生第十四天的政治亮相。
双重的枷锁,在同一座绞刑架上缓缓收紧。
安娜坐在主位高背椅上,怀中的黑色襁褓从未离开她的臂弯。
暗红色礼服在烛光下流淌着血一般的光泽。她的脚上套着那双九厘米细跟鞋——二十二厘米的脚掌被强行拗成弓形,每一寸重量都压在脆弱的前脚掌上。产后第十四天,骨盆的裂缝仍在缓慢愈合,韧带松弛如浸水的绳索。这双鞋是她对自己的刑罚,是她向世界宣告“我已成年”的谎言。
爱莉丝在她怀中沉睡。
十四天大的婴儿裹在纯黑丝绸襁褓里,小得像一捧就会碎的雪。银色胎发稀疏柔软,眼皮薄得透明,能看见底下淡蓝色的血管网络。
红与黑。连体的王权。
宴席进行到第三道菜时,爱莉丝哭了。
饥饿的、撕心裂肺的嚎哭在寂静的大厅里炸开。安娜低头看着女儿涨红的小脸,然后抬头,声音平稳:“公主需要进食。”
她必须站起来。
第一次尝试,右脚踝传来韧带撕裂的锐痛。她抓住鎏金椅背,指节发白。第二次,她将自己从椅子上“拔”起来,双腿颤抖如风中秋叶。
怀抱哭嚎的婴儿,她开始行走。
走向侧门的二十步是酷刑。九厘米细跟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嗒、嗒、嗒——暴露着每一寸脆弱。汗珠顺着脊柱的开口滑下,浸湿了礼服内衬。
哺乳在狭小的休息室里完成。
解开衣襟时她的手指在颤抖。爱莉丝急切地含住,开始**。剧痛——不仅是**被吸吮的疼痛,是更深层的、魔力与生命力被强行抽走的空虚感。每吸一口,腹部的旧伤就传来牵扯痛,虚寒感顺着脊椎爬升。
她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儿。那么小,那么贪婪。
十分钟后,爱莉丝睡着了。安娜重新扣好衣襟,手指依然颤抖。
然后她必须回去。
推开休息室的门时,她的双腿已经麻木。脚踝处的疼痛升级为持续不断的灼烧感。走廊似乎比来时漫长了一倍。
宴会厅的侧门出现在前方。她推门而入的瞬间,所有声音骤然降低。
主位在宴会厅另一头,需要穿过整个大厅,然后登上十三级黑曜石台阶——那是通往主桌平台的高台,每一级都打磨得光滑如镜,边缘锋利如刃。
她开始行走。
脚步比离开时更慢、更不稳。腹部的加压绷带松了,她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渗出——恶露,带着铁锈般的气味。
走到大厅中央时,十三级台阶如黑色瀑布般垂在面前。
第一级。
右脚先上,细跟敲击石面。重心前移时,她感觉到小腿肌肉不祥地抽搐——产后虚弱导致的电解质失衡,她这几天一直有轻微的抽筋。
第二级。
左脚跟上。这一步更糟,左脚的力量本就弱于右脚。她身体微晃,怀里的爱莉丝发出不安的哼声。
第三级、第四级、第五级……
每一步都在消耗她所剩无几的体力。汗水模糊了视线,她只能盯着下一级台阶的边缘,机械地抬脚、落脚、重心转移。
第八级时,右小腿的抽搐加剧了。
第九级,她停下喘息,左手死死抓住旁边的鎏金栏杆。栏杆冰凉,雕花的鸢尾纹章硌进掌心。
第十二级。
她抬起右脚,踏上台面——
就在这时,右小腿腓肠肌猛地痉挛。
剧烈的、撕裂般的疼痛从小腿后侧炸开,肌肉硬得像石头。她的腿瞬间失去所有力量,膝盖一软,身体向前跪倒。
不,不是向前——怀里的爱莉丝让她本能地向后仰,试图用身体护住婴儿。
她摔倒了。
向后倒下,背对着刚走过的十二级锋利台阶。
时间慢了下来。
在身体失去平衡的瞬间,在剧痛和恐慌吞噬理智之前,她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不是抓住栏杆,不是保护自己,而是将怀中那个黑色襁褓用尽全力向上托举,举过头顶,让婴儿远离即将撞击的坚硬石阶。
然后她向后坠落。
一级、两级、三级——
后脑勺重重磕在第一级台阶的尖锐边缘。
砰。
闷响如熟透的果实坠地。
温热的液体立刻涌出,顺着她的后颈流淌,浸透银发,染红黑色丝绒裙摆。她躺在台阶上,身体扭曲成怪异的角度,视线模糊,只能看见天花板上那些旋转的水晶灯,看见周围人惊恐俯视的脸像水下的倒影。
但她怀里的爱莉丝还在。
被她举在高处,安然无恙。婴儿被震动惊醒,开始小声哭泣,哭声在死寂的大厅里格外清晰。
“陛下!”
罗曼尼的紫色身影第一个冲上台阶。她跪在安娜身边,双手伸向那个高举的襁褓——不是抢夺,是承接,动作轻柔得像接住一片即将破碎的雪花。
“松手,陛下。”罗曼尼的声音在颤抖,“我接到她了。她安全了。”
安娜的手指终于松开了。
襁褓落入紫色臂弯,爱莉丝的哭声在紫色天鹅绒的包裹中继续。
而安娜自己的手臂无力地垂落,摔在冰冷的大理石台阶上。血从她脑后汩汩流出,在黑色石面上漫开暗红色的潭。更多的血从她的小腿渗出——抽筋时肌肉撕裂了,血族强大的自愈能力已经开始工作,但伤口仍需时间。
嘈杂声如潮水般涌来:
“止血!快拿止血纱布!”
“公主殿下有没有事?”
“十三级台阶……她摔了多少级?”
“别移动她!等自愈初步完成!”
有人将浸透龙血草汁液的纱布按在她后脑伤口上。止血药剂的刺痛让她发出一声嘶哑的呻吟。更多人围了上来,紫色、深蓝、各种颜色的礼服下摆在她模糊的视野边缘晃动。
她看见彪罗世子冲上台阶,深蓝色礼服的下摆被他自己踩到,差点摔倒。他跪在她脚边,想碰她又不敢,双手悬在半空:“安娜……陛下……你的腿……”
她看见瓦尔特在台阶下快速指挥侍从清理现场,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冷静得可怕,但额头的汗暴露了他的恐慌。
她看见宰相克莱伯站在人群最外围,一百七十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灰蓝色的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评估。
然后她看见了爱莉丝。
被罗曼尼抱在怀中,黑色襁褓贴在紫色礼服上。婴儿的小脸朝她的方向,赤红色的眼睛睁得很大,安静地看着她,没有哭。
那双眼睛里倒映着她躺在血泊中的样子。
然后黑暗吞没了一切。
血族的自愈能力在昏迷中全力运转。
她醒来时,首先感觉到的不是疼痛,而是痒——后脑伤口深处肌肉组织再生时的麻痒,小腿撕裂肌肉重新连接时的刺痛。血已经止住了,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闭合,但失血带来的虚弱感如潮水般淹没她。
她躺在主桌旁临时铺开的黑丝绒软榻上——他们不敢移动她太远,怕影响自愈过程。
宴会上半中止了。宾客被礼貌地请到偏厅等候,只有核心重臣留在大厅里。水晶灯调暗了,烛光摇曳,在她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
罗曼尼跪在她身边,正用浸湿的银丝布擦拭她后颈干涸的血迹。动作很轻,但每一下都牵扯着新生的组织。
“爱莉丝……”安娜嘶哑地开口。
“在这里。”罗曼尼示意。
矮几上,那个黑色襁褓被安放在柔软的垫子里。爱莉丝醒了,正安静地啃着自己的小手,赤红竖瞳四处张望,似乎对周围凝重的气氛毫无察觉。
“她……没事?”
“毫发无伤。”罗曼尼的声音低沉,“您把她护得很好。她摔落时离台阶最近的距离是三十厘米。”
安娜闭上眼睛。
自愈带来的疲惫如巨石压在身上。她能感觉到颅骨裂缝在缓慢弥合,像有无数细小的手在颅内缝合。血族的身体是高效的战争机器,但修复这样的创伤依然需要时间和能量——而她本就所剩无几。
“台阶。”她低声说。
“什么?”
“我摔了多少级?”
罗曼尼沉默了片刻:“十一级。从第十二级摔到第一级。”
十三级台阶,她走过了十二级,在第十级抽筋,向后摔了十一级。
“真是……狼狈。”安娜扯了扯嘴角,想笑,但脸部的肌肉因失血而僵硬。
罗曼尼没有回应。她继续擦拭,银丝布从后颈移到肩膀,擦去那些已经发黑的血迹。然后她停下手,看着安娜苍白的侧脸。
“陛下。”她声音很轻,“在摔倒的瞬间,您为什么选择把公主举高,而不是抓住栏杆?”
安娜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壁画。初代女王手持血月,眼神锐利如刀。
“因为……”她停顿了很久,“抓住栏杆需要一只手。而把爱莉丝举高……需要两只手。”
不是“因为我是母亲”,不是“因为她是继承人”。
而是物理层面的现实——要确保婴儿绝对安全,需要双手托举。而单手抓栏杆只能降低自己受伤的程度,不能保证孩子的安全。
所以她选择了需要双手的事。
罗曼尼的手停顿在空中。银丝布滴下一滴淡红色的液体,落在黑丝绒软榻上,晕开小小的暗斑。
“您可能会残疾。”她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如果后脑撞击的角度再偏一点,如果颅骨碎裂的程度再深一点……即使血族能自愈,大脑损失也是几乎不可逆的。”
“我知道。”安娜说。
她知道。在向后倒下的那一秒里,她清楚地计算过——十三级台阶,锋利边缘,后脑撞击,失血速度,自愈所需时间。所有数据在瞬间闪过,然后她得出了结论:如果护住自己,爱莉丝有30%的概率受伤。如果护住爱莉丝,自己有70%的概率重伤,但爱莉丝受伤的概率是0%。
所以她选择了概率为零的那个选项。
“陛下——”彪罗世子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少年跪在软榻边,眼睛通红,“您的鞋……我捡回来了。”
他手里捧着那只断裂的九厘米细跟鞋。不,不是断裂——鞋跟完好无损,只是沾满了血。是她的脚抽筋了,不是鞋的问题。
安娜看着那只鞋,看了很久。
“扔了吧。”她说。
“可是——”
“扔了。”她重复,声音疲惫但不容置疑,“我再也不会穿它了。”
彪罗怔了怔,然后点头,捧着鞋退下了。
大厅里重新安静下来。自愈过程进入第二阶段,伤口的麻痒被深层的疲惫取代。安娜感到困倦如黑潮涌来,但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扶我起来。”她说。
“陛下,您需要休息——”
“扶我起来。”她重复,“宴席还没结束。我是女王,必须回去。”
罗曼尼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她深吸一口气,伸手搀扶。另一双手也伸了过来——是瓦尔特,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软榻边。两人一左一右,将安娜从软榻上扶起。
她换上平底鞋,她的腿还在颤抖,后脑的伤口传来闷痛,但她站直了。
罗曼尼将黑色襁褓轻轻放回她怀中。爱莉丝触到母亲的体温,发出满足的咕噜声,小脸往她胸口蹭。
安娜低头看着女儿,然后抬起头,看向大厅里那些等待的面孔。
“继续。”她说。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地传遍寂静的大厅:
“宴席继续。”
重新坐上主位时,她后背挺直如初。
后脑的伤口已经闭合,只留下一道淡粉色的新肉痕迹,隐藏在银发之下。小腿的撕裂伤自愈了大半,走路时仍有刺痛,但已经不影响站立。
怀里的爱莉丝又睡着了,对刚才的惊魂一无所知。
宴席继续,但气氛已经完全变了。没有人再敢大声说话,没有人再敢投来评估的目光。所有人都在用眼角余光观察她——观察她苍白的脸,观察她抱孩子时平稳的手臂,观察她嘴角那个依然维持着的弧度。
她坚持到了最后一道甜点。
坚持到了祝酒词。
坚持到了宾客开始离场。
当最后一位公爵躬身告退,当宴会厅的大门沉重地关上,当侍者们开始默默收拾残局——
安娜仍然坐在那里。
怀抱熟睡的爱莉丝,背脊挺直,面无表情。
莉迪亚轻声提醒:“陛下,该回寝宫了。”
安娜没有动。她的目光落在对面墙上,落在初代女王的肖像上。画中的女人手持血月,仿佛在问:值得吗?
“莉迪亚。”安娜开口。
“陛下?”
“今天,”她停顿了一下,“爱莉丝被传递了零次。从头到尾,她都在我怀里。”
这是她今晚唯一的胜利。
莉迪亚低下头:“是的,陛下。”
安娜终于动了。她缓缓站起身——这一次没有颤抖,没有踉跄,尽管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抱着爱莉丝,走向宴会厅深处的旋转楼梯。
楼梯通往寝宫,有三十九级台阶。
她在第一级前停下,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儿,看了很久。
然后她开始上楼。
一级,两级,三级……
没有抽筋,没有摔倒,只有缓慢而坚定的步伐。血月的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将她的影子拉长在台阶上——红色的礼服,黑色的襁褓,银色的长发。
一个破碎但依然站立的女王。
一个用自己身体护住女儿的母亲。
一个在十三级台阶上摔得头破血流,又自己爬起来的十四岁少女。
她走到最后一级,推开寝宫的门。
月光洒满房间,黑丝绒大床在暗红的光里像一座柔软的坟墓。
她走到床边,没有立刻躺下,而是抱着爱莉丝在窗边站了很久。透过彩色玻璃,能看见永夜城连绵的尖顶,看见人造血月冷漠地悬在天顶。
怀里的爱莉丝动了动,在睡梦中发出细小的呢喃。
安娜低头,在婴儿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睡吧。”她轻声说,“今天结束了。”
明天还会再来。
台阶还在那里。
她也会还在。
红与黑,在血月下紧紧相拥,像两株在废墟里互相支撑的罂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