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冯·古斯塔夫最近很烦。
其一:皇宫天天被拆。
晨报摊在黑曜石书桌上,墨迹未干。她拎起最上面那张,声音平得像死水:“观星塔浮雕,士兵的左手被抠掉了。”
对面站着内务总管汉斯伯爵,肩头沾灰。“有牙印。很小,很密,像是乳牙。”
安娜闭上眼睛。
这是本周第四次。周一少块琉璃窗,周二翡翠眼珠被撬,周三油画被割走一块。都是不起眼的角落,都是最珍贵的东西。手法生涩但执着,像有只无形的手,每天往她鞋里倒碎玻璃。
“损失?”
“单这件八百血晶币,本周累计两千一。”
“从我的金库拨。”安娜重新拿起羽毛笔,“下午克莱伯宰相要来,希望在那之前,脚手架能搭起来。”
汉斯鞠躬退下。
门合上,安娜揉了揉眉心。
第一个烦:皇宫天天被拆,而且“歹徒”背景大的可怕。
其二:她被剥夺睡眠。
连续十七天。爱莉丝满三岁后,睡眠模式变得粘人。白天拆皇宫,晚上拆安娜。
昨夜情景历历在目:
子夜回寝宫,爱莉丝看似在摇篮床熟睡。安娜刚躺下五分钟,窸窣声从床尾传来——小小的黑影四肢着地爬上来,赤红眼眸半睁如梦游,钻进被窝,抓住一缕银发开始细碎拉扯,脸埋在她胸口,隔着睡裙含住**开始**。
没有乳汁。早就没了。
但爱莉丝不在乎。她吸得很认真,另一只手拽着头发,双腿蜷起,像个巨大的寄生幼崽。
安娜试过推开。试过放回摇篮。试过放枕头隔开。
结果都一样:惊天动地的哭嚎,哭到抽搐呕吐,哭到缺氧昏厥。等安娜屈服抱回,哭声戛然而止,五分钟内沉沉睡去,脸上挂泪。
御医说这是“分离焦虑重度表现”,建议“渐进式脱敏”。
安娜试了一晚,爱莉丝哭到呼吸暂停。
从此认命。
每夜循环:她躺下,爱莉丝爬上来,贴住,开始双重折磨。她睁眼到凌晨三四点才勉强入睡。清晨六点,爱莉丝准时醒来,松嘴松手,爬下床,开始新一天的破坏。
永无休止。
此刻,御书房里,安娜决定去看看。
刚起身。推开书房门,穿过长廊。快到寝宫时,听见女仆惊呼:“殿下!那个不能咬!”
“咔嚓”一声脆响。
“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爱莉丝我**********!(强忍住不能失态)”
又是一天——
爱莉丝站在黑檀木矮几上,踮脚仰头,小手正够向天花板的雕花吊顶。一道水晶流苏在她手里被拽得笔直。
“殿下,快下来!”女仆莉迪亚在下面伸手,却不敢真碰——她连安娜都咬。
爱莉丝不理。拽一下流苏,听水晶碰撞声;再拽,换角度。然后开始抠吊顶边缘雕花,指甲划黑曜石发出“吱嘎”声。
安娜靠在门框,双臂抱胸,静静看着。
她在等。
爱莉丝抠不动,停住歪头思考。然后开始跳——在矮几上原地跳,一次比一次高,小手伸向吊顶。矮几腿细,发出呻吟。
第三跳够到边缘。
第四跳抓住。
第五跳借力向上——整个人悬空,双脚离地,全靠小手抓着吊顶边缘。
莉迪亚短促尖叫。
安娜依然没动。
爱莉丝像只小猴子吊在那里,小腿乱蹬。她用力,引体向上,小脑袋探过边缘,接着胳膊、肩膀、上半身……整个人翻上去,消失在吊顶上方。
“殿下进去了!”莉迪亚声音发抖,“上面是结构夹层,有灰尘老鼠——”
“我知道。”安娜终于开口,“出去。”
莉迪亚退下,合门。
房间只剩安娜。她走到矮几旁抬头看。缝隙里传出窸窣声,还有哼歌声——不成调,但愉快。
她听见头顶敲击声、刮擦声、“噗”的灰尘扬起声。
等了三分钟。
直到一声巨响。
“轰——!!”
重物砸木板声,木料断裂脆响。吊顶震动,水晶流苏疯狂摇晃。
然后哭声传来——先吸气,停顿,确认疼不疼,然后“哇”一声,委屈疼痛的哭。
安娜动了。
抬右手,五指张开对准吊顶。暗红魔力涌出,凝成五道刃状气流,旋转低鸣,猛地刺向边缘。
“咔嚓、咔嚓——”
黑曜石板被整齐切开,沿缝隙切出一米方缺口。手一挥,石板被无形力托住,缓缓降落地毯。
现在,吊顶有个洞。
洞里黑暗积灰,爱莉丝坐在断裂木梁上,小脸脏如花猫,银发灰扑,黑裙撕裂多处。她捂右膝盖,那里流血——生锈铁钉划破皮肤,血在灰尘中刺眼。
她抬头见洞口的安娜,哭声顿了一下,更响:“姐、姐姐……疼……”
安娜跃起三米高,单手抓洞口边缘翻入。夹层矮仅一米二,她弯腰。灰尘扑面,皱眉,目光锁住爱莉丝。
走到孩子面前蹲下。
“哪里疼?”
“膝盖……”爱莉丝抽噎松手露伤口。血已止,缓慢愈合,周围沾灰尘铁锈。
安娜看一眼,目光移向周围。
夹层狼藉。两根辅助承重木梁断——刚才巨响来源。断裂处露发黑木材,蛀虫洞。
断梁旁散落:几个老鼠干尸,几团陈年蛛网,一片破碎陶瓷,一块巴掌大锈金属牌。
爱莉丝在“寻宝”。在最脏危险的角落。
“这是什么?”安娜捡起金属牌。
“不、不知道……”爱莉丝抽噎但眼睛跟牌子转,“亮亮的……我就想拿……”
牌子不亮,锈褐红。但在血族眼里,某些金属生锈后内在魔力传导性会留微光轨迹。爱莉丝大概用她异常的眼睛,“看”到了。
安娜丢开牌子,闷响落灰。
然后伸手,不是抱,是抓住胳膊拉她起来。
“转过去。”
爱莉丝愣愣转身,以为要检查后背。
安娜抬手。
一巴掌结结实实扇在屁股上。
“啪!”
声音在狭小夹层里清脆。
爱莉丝整个人僵住。一秒钟死寂,然后——
“哇啊啊啊——!!”
真正撕心裂肺哭嚎。震惊疼痛。她试图转身,安娜按住她的背。
“为什么打我?!母上大人!疼!”
“知道疼就好。”声音冷如冰,“第一下,为你拆皇宫。”
“啪!”第二下。
“第二下,为你爬进危险地方。”
“啪!”第三下。
“第三下,为你不听劝阻。”
“啪!”第四下。
“第四下,为你害莉迪亚担心。”
每下足力。不是象征轻拍,是真打。屁股隔薄裙迅速肿红——血族自愈力让淤血快速聚散,但疼痛真实。
爱莉丝哭得几乎背气。挣扎,安娜手如铁钳。喊“姐姐”“母上大人”“我不敢了”“原谅我”——
巴掌没停。
“啪!”第五下。
“第五下,为你把自己弄伤。”
终于,安娜停。
松手。爱莉丝瘫坐灰尘,双手捂屁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银发混泪灰粘脸,狼狈不堪。
安娜蹲下看她。
“知道错了吗?”
爱莉丝拼命点头,哭说不出话。
“错在哪里?”
“不、不该爬上来……不该弄断木头……不该让莉迪亚担心……”
“还有呢?”
“不该……拆东西……”声越小。
“还有?”
爱莉丝茫然抬泪眼。
安娜伸手抹她脸上灰,动作不温柔也不粗暴。
“最错的是,”一字一句,“你不该让自己受伤。”
爱莉丝怔住。
“皇宫可以拆,东西可以坏,侍从可以吓。但你不能受伤。一根钉子,一道划痕,都不行。明白吗?”
爱莉丝似懂非懂点头。
“明白了就重复。”
“我……我不能受伤……”
“大声点。”
“我不能受伤!”
“好。”安娜起身拍手上灰,“现在,自己爬下去。”
爱莉丝愣:“可是……疼……”
“疼就慢慢爬。”安娜转身走向洞口,“要么自己下来,要么在灰尘里坐到晚上。选。”
她跳下轻盈落地,头也不回走向书桌,坐下翻奏章。
头顶上,爱莉丝哭声渐小。变抽噎,变吸鼻子。然后窸窣声——她在挪动尝试。
安娜没抬头,但她听着。
听见小小身体蹭到洞口边,听见犹豫停顿,听见深呼吸——然后两只脏小手扒住洞口边缘。
爱莉丝慢慢笨拙把自己放下来。手臂力不够,中途滑一下差点摔。但她咬牙抓住,一点一点降低,最后双脚够到矮几,摇摇晃晃站住。
她从矮几上爬下,赤脚踩地毯。屁股还肿,走路姿势别扭,一瘸一拐。
走到安娜书桌边,低头不敢说话。
安娜依然没抬头,只从抽屉拿湿巾递过去。
“擦脸。”
爱莉丝接过笨拙擦脸。灰尘化开成道道污痕。
“去洗澡。让莉迪亚帮你。洗干净再过来。”
爱莉丝点头,一瘸一拐走向浴室。
安娜这才抬眼,看女儿小小背影。红肿屁股在破裙里若隐若现,走路时疼得肩膀一耸一耸。
她握紧羽毛笔,笔杆轻微呻吟。
然后低头,继续批奏章。
## 镜头三:头顶的奇观
半小时后,爱莉丝洗干净换新裙,屁股肿消差不多——血族自愈力,三分钟淤血散,半小时无痕。
但她走路还有点别扭,大概心理作用。
悄悄溜回书房,没像往常扑安娜怀里,站门口探头观察。
安娜正看边境血晶石走私报告,眉头紧锁。克莱伯宰相下午要来商议对策。
细微拉扯感从头顶传来,一开始没在意。
以为风吹头发或错觉。
但拉扯感持续,有节奏:拽一下,停两秒,再拽。
安娜抬手往头顶一摸——
摸到一只小脚。
温热,穿软底小鞋,三岁孩子的脚。
她僵住。
缓缓抬头。
书房天花板浮雕藤蔓纹上,爱莉丝像壁虎扒凸起,整个人倒挂下来,银发垂落如瀑。一只脚垂在安娜头顶,小脚趾勾住一缕头发。
她在用安娜头发当攀岩绳。
“爱莉丝。”声音从牙缝挤出,“下来。”
“不下来。”声音从上传来闷闷,“这里好看。”
“什么好看?”
“姐姐的头顶。”爱莉丝说,另一只脚也垂下,勾住另一缕头发,“银色的,亮亮的,像月光下的雪地。”
比喻诗意,如果当事人不是自己。
“我数到三。一——”
“不下来。”爱莉丝坚持,“雪地里有路。头发排成线,一条一条的,从中间分开,往两边流。我想沿着线走。”
说得认真,像陈述重要科学考察计划。
安娜放弃数数。直接伸手抓小脚腕,用力往下拉。
“呀!”爱莉丝惊叫但没松手。扒浮雕手指收紧,指甲几乎嵌进石头。两人开始拔河——安娜下拉,爱莉丝上缩。
“松手!”低吼。
“不松!”尖叫。
拉扯中,安娜感觉头皮刺痛——头发被扯住。不止一缕,好几缕被爱莉丝脚趾手指缠一起打成死结。
她如果用力拽,头发会被扯掉一大把。
她停住喘气,瞪上方倒挂的女儿。爱莉丝也瞪她,赤红眼眸满是倔强,小脸因倒挂涨红。
僵持。
然后爱莉丝做了件让安娜彻底失控的事:
她低头张嘴,露出尖尖小獠牙——
一口咬在安娜头顶。
不是真咬,是含住。像她晚上含**那样,含住一小撮头发和头皮,开始吸。
温热潮湿带着细小摩擦感从头顶传来。
安娜理智线“啪”地断了。
她松开爱莉丝脚腕,双手抬起解头发——手指飞快动作,试图把缠死结的头发从孩子手脚间解放。但结太死,灰尘汗液让头发粘一起,越急越解不开。
爱莉丝还在吸,发出满足咕噜声,仿佛品尝绝世美味。
“爱、莉、丝。”从牙缝挤出三字。
“嗯?”含糊应道,松嘴换位置又含住,“姐姐的头发……有花的味道。”
永夜城没有阳光。但血族银发在魔力充盈时,确实会散发类似日光晒后极细微的温暖气息。
安娜放弃了。
瘫坐高背椅,双手垂下闭眼。
“你要挂就挂吧。别咬就行。”
“哦。”爱莉丝果然不咬,但也没下。就那么倒挂,双手扒浮雕,双脚勾安娜头发,像人形吊灯,在头顶轻轻摇晃。
安娜重拿走私报告,试图集中注意力。
但很难。
因为头顶有个三岁孩子在晃。因为每隔几分钟,就有小脚垂下蹭她耳朵,或小手伸下摸她额头。因为爱莉丝开始哼歌,不成调,声音在头顶三十厘米处立体环绕。
更因为,她能感觉到爱莉丝的视线。
那孩子在看她头顶,看头发分线,看头皮颜色,看发旋旋转方向——像观察稀有地貌。
安娜坚持了二十分钟。
然后书房门被敲响。
“陛下,”罗曼尼声音门外,“克莱伯宰相到了,在偏厅等候。”
安娜深吸一口气。
“请他过来。”
“是。”
脚步声远去。安娜低头看自己:暗红常服还算整齐,除了背部有些皱。头发……头发算了。
又抬头看——爱莉丝还挂着,兴致勃勃研究浮雕某花纹。
“爱莉丝,”最后一次尝试,“宰相爷爷要来谈正事,你下来,去隔壁房间玩,好吗?”
“不要。”干脆利落拒绝,“我要看宰相爷爷。”
“这不——”
敲门声再响,这次更近,就在书房门外。
没时间了。
安娜绝望闭眼。
门开。
克莱伯宰相走进。一百七十岁老血族,深紫宰相袍一丝不苟,灰白发梳得整齐,每根在它该在位置。手持象牙权杖,步伐沉稳,金丝眼镜后灰蓝眼睛锐利如鹰。
然后他看见了安娜。
以及安娜头顶上,倒挂着、正在对他挥手的爱莉丝公主。
老宰相脚步停顿半秒。
真的只半秒。三百年政治生涯让他练就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本领。他面不改色走到书桌前,躬身行礼。
“陛下日安。”声音平稳如常。
“宰相日安。”安娜努力让声音正常,“请坐。”
克莱伯在对面高背椅坐下,权杖靠腿边。打开羊皮纸卷,开始汇报秋税收缴困难,边境领主托辞,走私路线推测……
全程,他没抬头看安娜头顶一眼。
仿佛那上面没倒挂三岁公主。
仿佛公主没在每次他提“税率”时晃一下脚,没在说“走私”时发出好奇“咦?”声,没在他停顿换气时小声问安娜:“姐姐,走私是什么?能吃吗?”
安娜一律眼神镇压。
会议半小时。克莱伯条理清晰分析透彻,提三条对策:怀柔、威慑、分化。安娜一一回应补充细节下达初步指令。
一切都专业高效严肃。
如果忽略安娜头顶那个时不时晃一下的人形挂件的话。
终于,正事谈完。克莱伯收羊皮纸卷起身,再次行礼。
“陛下若无其他吩咐,老臣告退。”
“辛苦了。”安娜点头。
克莱伯转身走向门口。手触门把瞬间,他停住。
没回头,但他开口,声音很轻:
“陛下。”
“嗯?”
“公主殿下……”老宰相顿了顿,“很有活力。”
然后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轻轻合上。
书房里一片死寂。
安娜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头顶,爱莉丝小声问:“姐姐,宰相爷爷夸我了吗?”
安娜没有回答。
她只是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双手,捂住脸。
从指缝里,漏出一声极轻的、压抑的——
叹息。
而爱莉丝依然倒挂着,赤红眼眸眨了眨,不明白母亲(姐姐)为什么突然这么累。
但她很乖地没有问。
只是继续挂着,像顶奇特的帽子,安静地、忠诚地、永不解体地——
待在安娜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