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林澈被敲门声叫醒。
“起床。九点要去医疗中心。”林清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林澈睁开眼，盯着陌生的天花板看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她坐起身，身体有点沉。睡眠质量不好，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梦。
衣柜里挑了件浅蓝色衬衫和米色长裤。布料柔软，款式简单。她对着镜子把头发捋顺，那张脸看起来还是别扭。
早餐还是粥，配淡绿色的蔬菜泥和一小块白色糕点。林澈没多问，默默吃完。
出门前，林清递给她一个银色手环。
“戴上。身份识别和健康监测用。”
林澈套在手腕上。手环自动贴合，表面亮起浅蓝光，显示心跳和体温数据。
下楼，上车。
早晨的城市很安静。街道干净，行人不多。空气里有清新的植物气息。林澈注意到路边没有垃圾桶，只有一些造型简洁的回收站，分类标识清晰。
“垃圾都怎么处理？”她问。
“家庭分类后，通过地下管道系统直接输送到资源回收中心。”林清看着前方路况，“旧纪年那种露天堆放和填埋方式早就不存在了。异味、污染、病菌滋生——不可想象。”
车子转过街角，林澈看到一座小型公园。几个女性在慢跑，穿着统一款式的运动服。另一边的草坪上，两个年轻女孩并肩坐着，头靠在一起，手里拿着同一本书。
画面很美，很和谐。
林澈移开视线。
医疗中心还是昨天那栋白色建筑。林清停好车，带她进去。
大厅宽敞明亮，浅色调。前台护士看见林清，微笑点头：“林调度官，早上好。苏医生在301诊室等你们。”
电梯上行。林澈盯着楼层数字，手心有点出汗。
301诊室的门开着。苏浅坐在办公桌后，正在看屏幕上的数据。她今天换了件浅灰色的医师袍，头发整齐束在脑后。
“来了。”她抬头，“坐。”
林清推着林澈进去，自己靠墙站着，抱臂。
苏浅起身，拿了手持扫描仪。“先做基础体征检查。”
扫描仪在距离林澈身体几厘米处移动，发出轻微嗡鸣。林澈看到旁边屏幕上跳出一串数据：心率72，血压110/70，血氧98%，脑波频率……
“生理指标正常。”苏浅放下扫描仪，坐回椅子，“现在，林澈儿，我们需要做一些认知测试。请诚实回答。”
林澈点头。
“第一个问题：你认为自己是什么性别？”
“……女性。”林澈说。手环下的皮肤有点发痒。
“第二个问题：你认为理想的伴侣关系应该是什么形式？”
林澈停顿。“两个……人之间的情感联结。”
苏浅看她一眼，在电子板上记录。“请具体说明‘两个人’的性别。”
“女性。”林澈声音低了点。
“第三个问题：你是否有过‘自己应该是男性’的想法或记忆？”
林澈沉默。
苏浅停下记录，抬头看她。“请回答。”
“有过。”林澈承认，“但我……我知道那是不符合现实的。”
这是昨晚和林清商量好的说辞：承认有“异常认知”，但表示愿意纠正。
苏浅观察她的表情，继续问：“那些记忆具体包括什么内容？”
“一些零碎画面。”林澈努力让语气平稳，“站着上厕所，长胡子，穿男式衣服……但很模糊，像做梦。”
“有关于‘男**’的记忆吗？”
“没有。”这次回答很快。
苏浅又记了几笔，然后转向林清：“林调度官，你妹妹在家里的表现如何？”
“基本正常。”林清语气平淡，“除了饮食习惯还有点旧纪年倾向，其他没什么大问题。”
“饮食倾向？”
“想找酱油和辣椒。”林清说，“我纠正了。”
苏浅点头。“认知固着综合征的典型表现之一，就是对旧纪年生活细节的执念。不过既然她能意识到那些记忆‘不符合现实’，说明有纠正基础。”
她转回林澈：“我们需要做一个深层脑波扫描，检查是否有器质性损伤或异常信号。过程大约二十分钟，需要你躺进扫描舱。可以吗？”
林澈看了眼林清。林清点头。
“可以。”
扫描室在隔壁。白色房间中央有个半透明的舱体，像打开的贝壳。苏浅让她换上一套浅色的检查服，躺进去。
“放松，保持清醒。可能会有轻微眩晕感，正常。”
舱盖缓缓合拢。光线柔和。林澈听到细微的嗡鸣，像远处空调的声音。
眼前出现流动的光点，逐渐形成模糊图像。她感觉自己好像在向下坠落，又好像漂浮。
一些碎片闪过：楼梯，烟盒，后脑勺的痛感……然后是她自己的脸，男性的脸，在镜子里刮胡子。画面跳跃，变成办公室电脑屏幕，变成烧烤摊的烟火气，变成以前女朋友的笑脸……
女朋友。
林澈心里一紧。那些记忆是真的。她曾经有过女朋友，牵过手，接过吻，讨论过未来。
而现在，她在女性身体里，在一个只有女性的世界，回忆那些画面。
舱内响起轻柔的提示音：“扫描结束。”
舱盖打开。苏浅站在旁边，伸手扶她坐起来。
“感觉怎么样？”
“……还行。”林澈晃了晃头，眩晕感慢慢退去。
“脑波数据显示有轻微异常波动，集中在海马体和前额叶区域。”苏浅看着手里的平板，“这与你描述的‘虚构记忆’位置吻合。不过好消息是，没有发现器质性病变。应该属于功能性紊乱。”
她顿了顿：“这种情况下，药物干预效果有限。主要靠认知行为调整和环境适应。我会给你开一些营养神经的补充剂，但更重要的是日常生活中的正向引导。”
林澈换回衣服，回到诊室。林清还靠在墙边。
苏浅开了处方，传到林清的设备上。“补充剂每天两次，饭后。另外，我建议林澈儿参加一些社会适应活动。”
“比如？”林清问。
“社区中心有‘新纪元文化研习班’，每周三次，帮助有历史认知偏差的人重新建立正确世界观。”苏浅说，“还有‘健康关系认知小组’，通过讨论和角色扮演，学习当代伴侣关系的正确模式。”
林澈听得头皮发麻。
“暂时不用。”林清开口，“我先带她恢复基本生活能力。那些课程……等她稳定点再说。”
苏浅看了看她，又看看林澈，点头。“也好。不过林调度官，如果你妹妹再次出现严重认知紊乱症状，比如公开宣称‘男性存在’或试图实践非规范关系……”
“我知道流程。”林清打断她，“我会处理。”
离开医疗中心时已经快中午。上车后，林澈才长长吐了口气。
“那个扫描……”她犹豫，“它读取了我的记忆？”
“是读取脑波活动模式。”林清发动车子，“通过对比正常模板，找出异常区域。放心，它看不到具体画面内容，只能检测到哪些脑区在异常活跃。”
林澈稍微安心了点。但想到那些闪过的记忆碎片，还是不舒服。
“补充剂……”她看向林清，“必须吃吗？”
“吃。”林清简短回答，“苏浅开的剂量很温和，主要是维生素和神经酸。对你没坏处。”
车子驶入一条商业街。两侧店铺整洁，橱窗陈列着衣服、艺术品、生活用品。林澈注意到几乎所有广告画面里，人物都是女性，且大多成对出现。
一家花店门口，两个女孩正在整理花束。一个从背后环住另一个的腰，低头在她耳边说了什么，两人都笑起来。
林澈移开视线。
“午饭想吃什么？”林清问。
“……随便。”
“没有‘随便’这个选项。说具体。”
林澈想了想昨天那寡淡的粥。“有……味道重点的东西吗？”
林清瞥她一眼。“‘味道重’的定义？”
“咸的，辣的，有油水的。”
车子拐进一条小巷，在一家小店门口停下。招牌上写着“怀旧风味坊”，字体古朴。
“这家有旧纪年风格的食物改良版。”林清解安全带，“但别期待太高。都是低钠低脂的健康版本。”
店里不大，五六张桌子。装修简单，墙上贴着手绘的旧纪年街景图。客人不多，大多是中年人。
老板娘是个微胖的中年女性，看见林清就笑：“林调度官，今天带妹妹来啦？老样子？”
“嗯。两份套餐。”
两人在靠窗位置坐下。林澈翻看桌上的电子菜单，图片里的食物看着确实比之前的粥像样：有类似炒面的东西，有炖菜，有烤制的块状物。
老板娘很快端来两个托盘。每个托盘里一碗米饭，一盘混合蔬菜炒“肉”，一小碗汤，还有一小碟深色酱料。
“这是豆蛋白仿制肉，用菌菇调味。”林清拿起筷子，“酱料是低盐发酵豆酱，可以蘸。”
林澈尝了一口炒“肉”。口感有点像肉，但更绵软，味道确实比之前的食物浓郁些，有咸味和淡淡的香料味。她又蘸了点酱，微咸带鲜。
“怎么样？”林清问。
“可以。”林澈点头，“至少……有味道。”
“这家店用的是合规范围内的最大调味剂量。”林清说，“再重就会被健康监管局警告了。”
林澈默默吃饭。米饭软糯，蔬菜新鲜。整体味道还是清淡，但比之前好太多。
吃到一半，店里进来两个年轻女孩。她们手拉手，坐到靠里的位置。点餐时，一个女孩很自然地把头靠在另一个肩上。
林清看了那边一眼，继续吃饭。
林澈压低声音：“她们……是情侣？”
“公开场合牵手，大概率是已认证伴侣或预备伴侣。”林清语气平淡，“怎么了？”
“没什么。”林澈低头扒饭。
只是觉得，这个世界里，爱情的表达如此直接，如此理所当然。没有遮掩，没有异样眼光。
而她，一个带着男性记忆的人，成了这个爱情乌托邦里的“认知障碍者”。
吃完饭，林清去结账。老板娘笑着递给林清一个小纸袋：“新做的低糖糕点，给妹妹尝尝。”
回车上，林澈打开纸袋。里面是几个浅黄色的小方块，闻起来有淡淡奶香。
“老板娘人很好。”林清说，“她伴侣五年前病逝，她一个人经营这家店。社区里很多人照顾她生意。”
林澈拿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微甜，绵密。
“在这个世界，”她突然问，“如果一个人……一直找不到伴侣，会怎么样？”
林清看她一眼。“不会怎么样。单身是个人选择，受尊重。只是大多数人会选择建立伴侣关系，因为情感联结对心理健康有益。”
车子驶出小巷，回到主路。
“当然，”林清补充，“如果一个人公开宣称‘不想和女性建立关系’或‘想要男**’，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顿了顿：“那就是‘橘外狂徒’，需要矫正。”
林澈看向窗外。阳光很好，街道干净，人们表情平和。
一切都很完美。
除了她脑子里的那些记忆，那些关于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生活的记忆。
她低头看手腕上的银色手环。心跳72，体温36.5。
数据正常。
她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