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咖啡厅，上午九点。
星夜晓利索地吃完早饭，收拾自己隔夜凌乱的头发，从家中骑自行车来到山上咖啡厅，仅仅花费十几分钟的时间。他进店四处张望，找了个内侧靠窗的位置坐下，将自己的智能机放在桌上，静静等候联络人的来电。
不出几分钟，清脆的手机铃声响起。
星夜晓接通了陌生人的电话，那一方爽朗的声音传来——
“星夜同学对吧？我已经在咖啡厅门口了，请问你在哪个位置呢？”
“进店左转最内侧的位置，我一个人坐。”
“左转最内侧对吧？啊，我看见你了。”
来者微笑着朝星夜晓招招手，不紧不慢地走到他面前，缓缓坐下。
对方穿着规整，深色的精致西装挺起他硬朗的身材，面容神采奕奕，那份热情洋溢的眼神直视着星夜晓的双目，照得他有些紧张，稍稍别过头去。
“星夜同学，非常高兴见到你。我先做个自我介绍，我是千尾鸢学院的学生办教员，负责你的入学对接工作，你可以称呼我为尾崎。”
“好的，尾崎先生。”
二人象征性地握了下手后，名为尾崎的男人去柜台前点了一杯浓醇拿铁，随后回到座位上，从身侧的公文包里掏出两份文件，摊开在桌面上，指着其中一份说：
“那么直接进入正题吧，星夜同学已经定好了要入学对吧？你大概还没有了解过我们的学院，这一份是学院的宣传资料。”
尾崎先生小抿了一口咖啡，掏出手帕轻轻擦拭嘴角。
“首先，千尾鸢学院是一所面向全世界开放的顶尖高等院校，它建立在东太平洋的一座巨型人工浮岛上，是世界首个超大型海岛学院。”
“千尾鸢学院持有数以万计的超一流技术专利，能够从学院毕业的学生通常都在各自的领域引领潮流，精益求精，收入普遍是其国内精英阶层的水准，在国际上也是各自行业的翘楚。”
“岛上有自给自足的产业链，我们有农业区、工业区及商业区和住宅区的划分，不过商业区一般与学院区重合，商业活动多数在学院区内进行。学生宿舍基本是是免费的，衣食住行学院会承担大部分费用，剩下的杂余费用由学生自己承担。哦，不用担心，其实花不了多少钱，而且学院里也是可以利用闲余时间打工的。”
“再者是一些生活细节，比如……”
看着眼前面带微笑，事无巨细又一本正经地介绍千尾鸢学院的尾崎先生，星夜晓不禁显得有些坐立不安。对于平时极少与他人沟通的类型，像这样略显正式的场合就能让他感到心慌。他花了一番功夫让自己平静下来，随即思考尾崎先生的话。
“世界首个超大型人工浮岛，似乎有在新闻里看到过。”
“学院本身听上去确实不错，教学条件相当优越，而且生活开销也有学院方兜底，学院里还有打工的机会……这样一来，也许还能存下不少。”
“……只是这些机会于我而言太遥远，哪怕它近在眼前，仍然遥不可及。”
对于学院如何、就业前景、生活条件，他更在意一个尾崎还未提到的关键信息。
“尾崎先生。”
“啊，是，我听着。”
“您……不知道吗？关于我……你们付费帮我上学的事。”
听到这句话，尾崎的脸色瞬间暗淡了几分，嘴角下敛，原本的笑容略微僵化。不过他很快又调整回刚才殷勤的模样，说：
“这件事……学院方有自己的打算。你就当作是学院方的一种资助政策吧，我们学院向来有这种传统。”
“但是比我优秀的学生大有人在，不去选择他们，而是选择我这么一个成绩不算好，家庭又困难的普通学生，这一点令我难以理解。”
星夜晓很清楚自己并非高材生，他不过是在这个社会中无比普通的失败者，何时曝尸街头都不足为奇的存在。
他知道，如果没有特别的价值，自己不会成为这个“幸运儿”。而他能想到的最难以接受的价值，就是他本身。
“星夜同学……不必妄自菲薄。能够选中星夜同学，我觉得这并非是一种欠佳的决定，你身上一定有某些十分特别的特质，也许只是星夜同学还没发现。总之这一点无需担忧，你放心就好。”
尾崎一手反复摩挲着公文包的边角，他似乎在避免这个话题。
尽管星夜晓的疑虑更深了，眼下却没有更好的出路。疾病缠身的妹妹尚在医院接受治疗，叔父的支持也差不多见了底线，四处筹来的借款也还有大笔要还……无论如何，对于他这个本身已半步踏入深渊的高中生来说，最高效的解决方法就摆在眼前，就算疑点重重，可能此去无回，只要入学，妹妹的医疗就能得到保障，之前的债务一笔勾销——
——哪怕是世界上少了一个“星夜晓”。
炎炎夏日，滚烫的热浪从那轮猛烈燃烧的火球中传来，在沥青路面上翻涌腾挪，这本该是一个放纵、热情的季节。
可环聚在星夜晓周身的，只有从表皮冷到骨髓的苦寒，他也分不清是低室温或是疲累身心的作祟。太阳射下的光线快要刺瞎他的双眼，仍旧无法照亮他心里的一潭死水，仿佛夏这个季节，只是在无声地将星夜晓卷入更加绝望的漩涡。
他强迫自己不再多想，试图通过麻痹自己的心灵换取一丝喘息。
“……星夜同学，意下如何？”
尾崎先生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将另一份文件递到他面前，星夜晓看向那份文件，用决绝的态度拿起笔。
“这是学院的入学事宜，只要你签字，你就能拿到那笔钱了。”
“没必要再迟疑了。”
星夜晓对自己说。他深知继续疑虑只是无用之举。
现在要做的，只是拿起笔，写下自己的名字。
他想起当初幸福的四口之家，父母健在，一家人其乐融融，生活虽不算多优越，至少那时他觉得，这大概就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事物。直到车祸夺走父亲的生命，癌症侵蚀妹妹的身体，母亲也因此销声匿迹，原本幸福的生活在突如其来的重击下粉骨碎身，徒留悲惨的他和妹妹继续苟延残喘。
“为了凛——”
沙沙几笔，星夜晓将文件递还与尾崎先生。
“我签好了。”
尾崎先生接过文件仔细检查，确认笔迹清晰无误后，收回公文包内，又将宣传资料交给星夜晓。
“星夜同学，我就把这份宣传资料给你留着吧，你可以多看看它，为入学做好准备。感谢你的配合，祝你有一个愉快的校园生活。”
“那么我先告辞了。”
尾崎先生扶着把手起身，用那副仍旧标准的社交笑容给星夜晓点点头，随即扬长而去。星夜晓则是看着尾崎先生那杯只喝了一半还留有余温的咖啡，又对着手中的宣传资料沉思良久。
他想起妹妹也许已经醒了，便打算先去一趟医院。
他最后还能再陪妹妹一段时光，此去一别，也许就是永别，因此格外珍惜在日本剩下的日子。
——可能是最后的日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