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
像有一根烧红的钢钎,被人从太阳穴这边狠狠捅进去,再从另一边带着脑浆和碎骨穿出来,还在颅腔里恶劣地搅了半圈。
残余的金属震颤一般的嗡鸣,撕扯着每一根试图思考的神经。
我猛地睁开眼,视野却像浸泡在浓稠的墨汁和破碎的玻璃碴里,好半天才勉强聚焦。
冷!
不是温度计上读数的冷,是带着湿气黏腻的阴冷,从四面八方贴上来,钻进单薄衣物下的毛孔。
空气里有铁锈的腥,有劣质机油挥发的呛,还有一种……不属于任何记忆的香料焚烧后的余烬味道。
我这是在哪里?
最后的记忆是……是什么?屏幕?代码?
一行行滚动散发着幽蓝背光的字符,还有Deadline像悬在头顶的铡刀,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
咖啡已经凉透,在杯底凝成黑褐色的垢。
然后呢?然后就是这劈开脑壳的剧痛,和眼前这片……
我挣扎着,用手肘撑起上半身。
掌心下的触感坚硬、粗糙,被岁月和脏污彻底浸透的人行道板砖,缝隙里嵌着可疑的黑色污渍和干涸的口香糖残骸。
视野一点点清晰,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茫然和……寒意。
高楼。遮天蔽日的高楼,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堆叠,像一群沉默患上骨骼增生的钢铁巨兽。
它们的表面覆盖着不断流动、密密麻麻变幻的霓虹光影——
靛青、猩红、惨绿、幽紫——
那些光芒太亮了,亮得刺眼,又太杂乱,杂得令人心烦意乱。
光影汇聚成无法辨识的文字和意义不明的抽象图案,永无休止地滚动、闪烁、明灭,将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切割得支离破碎。
偶尔有巨大的全息投影在空中昙花一现,是妆容精致到虚假的人像,或从未见过的商品标识,投下转瞬即逝的惨白光影,旋即被更多、更癫狂的霓虹淹没。
天空……看不到天空。
只有被霓虹染成一种病态紫红色的厚重云层低低压下来,仿佛触手可及。没有星月。
街道上,形状怪异的交通工具悄无声息地高速滑过,流线型的车身反射着冷硬的霓虹光,像深海鱼类幽暗的鳞片。
行人稀疏,步伐匆忙,裹紧款式奇特的衣物,面孔模糊在自身携带的微弱光环或投射下的扭曲光影里,彼此间保持着精确而冷漠的距离。
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冰冷、喧嚣,却又在核心处透着一股死寂。
我扶着旁边冰冷的金属墙柱(柱体上嵌着的屏幕正播放着某种肢体语言极其夸张的表演),摇摇晃晃地试图站直。
眩晕感再次袭来,伴随一阵强烈的反胃。
我不是在做梦。
这质感太真实,这冰冷太具体,这混乱太……庞大。
“额……”
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我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顽固的头痛和晕眩,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街角阴影处堆积垃圾袋,掠过墙上涂鸦般散发微光的电路纹路。
然后,我看见了“它”。
不,是她。
就在几步之外,一个相对不那么光污染强烈的巷口,仿佛所有的喧嚣和混乱到了那里,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滤去了大半。
她就静静地站在那儿,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像一场盛大而污浊的狂欢中,唯一静止、清冽的真空点。
她有一头浅淡如冰晶的蓝发。
不是染剂能调出的颜色,那是一种天生的、从发根到发梢清透纯粹的冰蓝,柔顺地披泻而下,几缕碎发拂在颊边。
巷口上方某块破损的霓虹招牌投下断续的光,那发丝便在光影里流转着一种非尘世的光泽,冷而脆,仿佛触碰就会叮咚作响。
双眼被一袭洁白的眼罩轻覆。
料子看起来异常柔软服帖,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情绪或秘密的窗口,只留下挺秀的鼻梁,和下方……那抹惊人的嫣红。
唇色饱满,红得鲜活,甚至带着点湿润的、初绽花瓣般的质感,嵌在她没有多余表情的、白玉般的脸上,矛盾得惊心动魄。
那是一种极具冲击力的美,清冷到了极致,又因这抹红与那遮蔽的眼,透出令人心尖发颤的易碎感。
她穿着蓝白相间的古风服饰,式样繁复优雅,绝非任何影视剧里的戏服可比。
衣料轻薄如蝉翼,却似乎并不畏寒,随着不知何处来的微风,漾开极其细微的涟漪。
肩头装饰着羽毛状的冰晶纹样,微微凸起,泛着真实的寒气。
胸前与腰间的刺绣精致得匪夷所思,银线勾勒出类似符咒又似藤蔓的图案,其间恰到好处地镶嵌着细小的蓝晶石,随着她极其细微的呼吸,闪烁着幽微而稳定的光。
整体望去,她不像站在肮脏的后巷口,倒像是刚从某个被遗忘的冰雪仙境中缓步走出,周身都萦绕着一种朦胧的、隔绝尘埃的水雾与寒意。
神秘。绝美。且极度异常。
她就那么“望”着我。
尽管隔着那洁白的眼罩,我依然能感觉到一道沉静的、不容错辨的视线,精准地落在我脸上,钉在我因震惊和剧痛而僵硬的身体上。
大脑彻底罢工。
所有的疑问——这是哪里?我是谁?
我怎么会在这儿?——都被眼前这超现实的存在撞得粉碎。
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然后,她动了。
非常轻缓地,向前迈了一小步。
足下是同样古式的浅色履,鞋尖缀着一小颗浑圆的珍珠,踩在污浊的地面上,却纤尘不染。
她对着我,微微偏了偏头,冰蓝色的发丝滑过肩头的冰晶纹路。
一个极浅、极淡,甚至算不上笑容的弧度,出现在那嫣红的唇畔。
那弧度里没有多少温度,却奇异地缓和了她周身过于凛冽的气场,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和?
紧接着,她开口了。
声音如预想般清冷,像雪山融化的第一缕溪流,敲击在冰棱上,但吐字清晰,一字一字,平静地送进我轰鸣的耳膜:
“我是你妻子。”
……
什么?
时间,感知,思维,全部凝滞。那五个字在脑壳里空空地回荡,撞不出任何理解的涟漪。
妻子?我的?在这个见鬼的、霓虹像疯了一样闪烁的异世界街头?
面前这个眼覆白绫、蓝发古装、美得不似真人的……仙子(或妖精)?
荒谬。
这比穿越本身更荒谬一万倍。
大概是看我僵立如同石像,脸上每一寸肌肉都写满了难以置信的空白,她唇边那极淡的弧度似乎深了一毫米。
她抬起一只手臂,衣袖滑落一截,露出的手腕纤细白皙,近乎透明。
然后,她朝我伸出手。
手掌精致,手指修长,指甲是健康的淡粉色,修剪得圆润干净。
一个邀请的姿态。
“别怕。”
她说。声音里那点稀薄的温和似乎多了一点点,像冰层下极其微弱的水流。
“我带你回家。”
回家?回哪个家?我在这个鬼地方有家?
我的目光本能地追随着她的手,然后,越过她的肩膀,我看到了——
就在她身后,大约半步远的空气中,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些“东西”。
那是几道发光的纹路。
幽蓝色,半透明,像是用最纯净的寒冰雕刻而成,又像是直接以光为墨,在空气中书写。
它们缓慢地旋转、延伸、交织,构成一个我完全无法理解的、充满几何美感和神秘韵味的复杂图案。
纹路核心的光点最亮,向外渐次晕染,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存在感,仿佛有重量,有——冰冷的温度,正在轻微地扰动周围的光线和空气,连附近那些癫狂闪烁的霓虹,似乎都在它出现的瞬间黯淡了一瞬。
那是什么?魔法?科技?幻觉?
还是我脑震荡后遗症的具象化?
没等我从那诡异纹路上移开视线,她伸出的手,已经轻轻握住了我垂在身侧、冰冷僵硬的手腕。
触感微凉,但并不刺骨,反而奇异地安抚了我皮肤上惊起的战栗。
她的手指很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
就在她指尖触及我皮肤的刹那——
她身后那悬浮着缓慢旋转的幽蓝纹路,骤然光芒大盛!
不再是温和的晕染,而是爆发!
仿佛一颗微型的蓝色恒星在狭窄的巷口被点燃,纯粹冰冷的蓝光瞬间吞噬了所有其他颜色,淹没了她的身影,淹没了我的视野,淹没了整个扭曲的钢铁丛林和癫狂的霓虹!
那光没有声音,却带着一种磅礴的、无声的轰鸣,直接砸进我的意识深处。
视野被绝对的蓝与白占据。
紧接着,是熟悉但猛烈了无数倍的撕裂感,从手腕被握住的地方爆炸开来,瞬息流窜全身。
好像每一个细胞都被打散,又被强行塞进一个高速旋转的离心机。
黑暗如同涨潮的墨水,从耀眼光芒的边缘迅速反扑上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失去意识前最后一瞬,残留的感知捕捉到的,似乎是她微微收拢的手指,和那一片毁灭性蓝光中,她白绫下隐约安宁的轮廓。
……
再度有意识时,最先恢复的是嗅觉。
一股清冷淡淡的香气,像是雪后松枝,又带着点极微妙类似陈年书籍的墨香,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洁净的气息。
没有铁锈,没有机油,没有那股甜腻发馊的异味。
然后才是触觉。身下是柔软有坚实支撑的垫褥,触感细腻,绝不是什么公园长椅或冰冷地板。
盖在身上的织物轻薄却温暖。空气是静止的,温度宜人。
最后是听觉,一片寂静。但并非真空般的死寂,而是一种安宁沉淀的静,偶尔有极其细微类似烛芯爆裂的噼啪轻响,还有……很轻很轻的呼吸声,就在近旁。
我极其缓慢地,试图掀开沉重的眼皮
光线柔和,毫不刺眼。视野逐渐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深色木质的天花板梁椽,结构清晰,打磨得光滑,泛着温润的光泽。
不是钢筋水泥。
我转动僵硬的脖子。
这是一间古色古香的房间。
面积不大,但陈设精致。我躺在一张挂着素色帐幔的床榻上。
床边有雕花的木质圆凳,不远处是一张同样质地的书案,案上整齐摆放着笔墨纸砚,还有一盏式样古朴的铜灯,灯焰稳定,散发着暖黄的光晕。
墙壁似乎是某种白色的涂料,平整干净,挂着两幅意境清远的山水立轴。
一扇木格窗半开着,窗外夜色深沉,但隐约可见摇曳的竹影,和远比那个霓虹都市清澈安宁得多的夜空轮廓。
所有的细节都在指向一个事实:这里,绝非我最初醒来的那个冰冷、混乱、高科技的异世界都市。
穿越?二次穿越?还是……
我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床边。
她就坐在那只圆凳上,身姿笔直,依旧是那身蓝白古装,冰晶蓝发柔顺地披在身后。
洁白的眼罩覆着双眼,在室内暖黄的灯光下,显得不那么冷冽,反而有种柔软的错觉。
她一只手轻轻搭在床沿,另一只手……正悬在我的额头上方,指尖离我的皮肤只有毫厘之差,似乎刚刚完成一次轻抚。
察觉到我的动静,她悬着的手顿住,然后非常自然地收了回去,放在膝上。
那嫣红的唇,再次微微弯起。
这一次,弧度似乎真切了些,虽然依旧很淡。
她面对着我,声音比在街头时,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安定感,仿佛水滴落进深潭,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沉稳:
“夫君,”她唤道,语调自然得仿佛已经唤过于百遍,“我们到家了。”
夫君。
到家了。
这两个词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耳膜和意识上。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平静被白绫覆盖的“面容”,感受着身下真实的床榻,呼吸着室内清冷的香气,不久前那霓虹如兽眼,高楼如魔窟的冰冷都市,以及那爆发开来吞噬一切的幽蓝纹路,鲜明得如同刚刚褪色的噩梦。
剧烈的矛盾感撕扯着我。
胃部因紧张而微微抽搐。
嘴巴张了张,干裂的嘴唇摩擦,发出嘶哑破碎的音节。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深入骨髓的茫然与惊恐:
“你……你到底是谁?”
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显得突兀而尖锐。
我死死盯着她,试图从那片洁白的绫缎下,捕捉到任何一丝情绪的泄露。
一字一句,用尽力气,把那个在混乱中唯一清晰、绝对无法与现状兼容的认知,从喉咙里挤出来:
“我……我记得很清楚……我是个程序员。母胎单身。二十五年。从来没有……结过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