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像不断沉积的冰层,将我和她,连同这间古雅的房间一起封冻。
名为艾丝翠娅的她,和这个自称她夫君却满心惶惑的我,在这暖黄灯光与清冷香气交织的牢笼里,无声对峙。
西幻风格的名字,却配着这身仙气飘渺、宛如中式玄幻画卷中走出的冰晶蓝裙。
这种矛盾此刻无比刺眼,像一道无法弥合的裂痕,横亘在我所见的现实与她所宣称的真实之间。
世界规则在我脑中疯狂打架,却得不到任何答案。
我只能看着白绫下那轮廓优美的鼻梁和嫣红的唇,试图穿透那层织物,看清其后隐藏的,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然后,她动了。
非常缓慢地,抬起那双曾轻易禁锢我、搅乱我记忆的手,指尖莹润,探向脑后。
没有解释,没有预告。
她的动作流畅而自然,仿佛只是要整理一下微乱的发丝,或是解开一个无关紧要的结。
我的呼吸瞬间屏住。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她要做什么?
系带被灵巧地解开。那层洁白的、遮蔽了她双眼的绫缎,如同失去生命的蝶翼,轻柔地从她脸颊滑落,飘然垂落在她膝头的衣裙上。
我看见了。
时间在那一刹那失去了意义。
那双眼睛……果然,如她给人的第一印象那般,清冷、空灵,美得超脱凡俗。
瞳孔是一种极淡的冰蓝色,近乎透明,却又在深处沉淀着星河般细碎幽邃的光点。
眼型优美狭长,睫毛并不浓密,却根根分明,带着与发色一致的冰蓝光泽,在下眼睑投下极淡的阴影。
没有情绪,没有温度,也没有……“看”这个动作应有的焦点。
它们只是存在着,像两泓封冻了千万年的寒潭,倒映着室内暖黄的光,却吸收不进丝毫暖意,反而将光线都染上了一层泠泠的霜色。
极致的美丽,与极致的虚无并存。
我无法移开视线,仿佛灵魂都要被吸进那两片冰蓝色的虚无之中。
恐惧、惊艳、茫然……所有情绪都在这非人的注视下变得稀薄。
然后,变化发生了。
以她为中心,一种比夜色更沉、比虚无更空的“黑暗”,开始无声地蔓延。
那不是光线被剥夺的阴影,也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漆黑。那是一种“存在”的消退,一种“概念”的湮灭。
暖黄的灯光率先黯淡熄灭,不是被遮挡,而是像被那黑暗“吞噬”了发光的概念本身。
紧接着,是身下床榻坚实的触感、被褥柔软的包裹感、空气中清冷的松雪墨香……所有感官能捕捉到的细节,所有构成这个房间的真实,都开始模糊、淡化,像浸入水中的墨迹,边缘晕开,然后迅速被那片蔓延的黑暗同化抹去。
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在失去它们,因为它们的存在感正被一种更绝对的无所覆盖。
这是什么?!
刚刚被那双眼睛震慑住的意识,被这诡异恐怖的景象强行拽回。
我猛地绷紧身体(尽管依然动弹不得),瞳孔因为极度的惊骇而收缩。
这不是攻击,不是伤害,这简直是……是世界的根基在她眼前消融!
“艾丝翠娅……?” 我哑声叫出她的名字,声音里是无法掩饰的颤抖和恐惧。
她依旧“看”着我,或者说,那双冰蓝虚无的眸子,依旧对着我的方向。
嫣红的唇,缓缓勾起一个弧度。
那不是一个笑容。至少不是人类意义上的笑容。
那弧度完美,却空洞,像是一张精雕细琢的面具上预设好的纹路。
伴随着这个“笑容”,她轻轻开口,声音空灵得仿佛从极遥远的虚空传来,却又清晰地响彻在我即将被黑暗完全吞没的意识里:
“艾丝翠娅,永远与夫君同在。”
每一个字,都像是冰锥,钉入正在瓦解的世界,也钉入我摇摇欲坠的灵魂。
黑暗彻底淹没了最后一点视觉。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触感,没有气味……五感被剥夺,连自我的存在都开始变得稀薄可疑。
只有她那句永远同在的宣告,如同魔咒,在绝对的空无中反复回响。
……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点冰凉,带着湿漉漉的触感,贴上我的脸颊。
我猛地一颤,眼皮沉重得像是压着千斤巨石,挣扎着,掀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光影晃动着挤入视野,带着令人不适的尖锐色彩和嗡嗡的背景噪音。
冰冷坚硬的感觉从身下传来,粗糙,硌人。
我眨了眨眼,视线艰难地聚焦。
头顶是扭曲堆叠、霓虹如兽眼般疯狂闪烁的钢铁巨楼。紫红色的污浊云层低低压着。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机油和甜腻发馊的香料余烬味。
我躺在冰冷肮脏的人行道上,背靠着同样冰冷污浊的金属墙柱。
柱体上嵌着的屏幕里,肢体夸张的表演还在无声地继续。
这里……
是那条后巷。那个我最初醒来,遇见她的地方。
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
癫狂的霓虹,滑过的怪异飞车,稀疏冷漠的行人,堆积的垃圾袋,墙上发光的电路涂鸦……
艾丝翠娅不见了。
那古雅的房间,温暖的床榻,清冷的香气,还有她……冰蓝的发,绝美的脸,虚无的眼,以及那吞噬一切的黑暗……全都消失了。
像一场漫长而逼真到令人崩溃的噩梦。
我挣扎着坐起来,浑身骨头像是散架重组过一样酸痛,脑袋依旧昏沉,残留着被强行搅动记忆的眩晕感。
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妻子”“夫君”“家”的痕迹留存。
除了……
我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不可查的、不属于这个冰冷街头的、清冽如松雪的气息。
是幻觉吗?
我环顾四周,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
每一个细节都在尖叫着真实——身下污渍的触感,霓虹灯刺眼的光芒,空气中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
可是……
那个少女。对,少女。她很年轻。
之前我被她的出现和力量彻底震慑,加上她那身非现代的服饰和神秘气质,让我忽略了这一点。
她的面容,即使被白绫遮盖大半,也能看出绝非成熟女性,而是一种介于少女与青年之间带着空灵易碎感的青春模样。
那样年轻的存在,却拥有着匪夷所思的力量,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我撑着墙壁,慢慢站起来,双腿发软。
巷口的风吹过,带着这个都市特有的阴冷和尘嚣,让我打了个寒颤。
如果那一切都是幻觉,为何如此清晰?
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话,每一次情绪的波动,甚至那黑暗蔓延时存在被抹消的恐怖触感……都历历在目,深刻得如同烙印。
如果不是幻觉……
我看着眼前这个冰冷陌生、科技感与某种颓败感交织的怪异都市,一股更深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那“永远同在”的宣告,还隐隐回响在耳畔。
我深吸了一口污浊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头痛依旧,但思维勉强能够运转。
不管那是幻觉,还是某种更难以理解的真实,至少此刻,我回到了这个“起点”。
没有艾丝翠娅,没有“家”,只有这个危机四伏、完全陌生的异世界。
我抹了一把脸,手上沾着不知是冷汗还是巷子里的湿气。
算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扶着墙,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挪出了这条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后巷,融入了那片光怪陆离、霓虹闪烁的冰冷洪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