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部的绞痛比头痛更先一步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
那是一种空虚烧灼般的收缩感，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腹腔里狠命攥紧、拧动。
冷汗瞬间就从额角后背渗了出来，粘腻地贴着皮肤，被巷口吹来的阴冷夜风一激，更是寒到了骨头缝里。
我像个真正的幽灵，或者说，像个电量即将耗尽、程序错乱的廉价机器人，在这座庞大、冰冷、光影癫狂的都市里飘荡。
每一步都虚浮无力，需要扶着冰冷的墙面或突兀的金属设施才能勉强站稳。
视线因为饥饿和持续的眩晕而模糊，那些流动的霓虹招牌、飞掠而过的怪异车影、冷漠行人的模糊面孔，都扭曲成了色块和光影的河流，在我迟钝的感知边缘流淌。
夜晚长得没有尽头。
时间在这里似乎也失去了刻度，被永恒闪烁的霓虹和低垂的紫红云层稀释、拉长。
我躲开那些看起来格外不祥的黑暗角落，避开任何可能带着审视意味的“视线”——无论是来自行人僵硬，还是来自墙上那些仿佛活过来监视器般的发光纹路。
偶尔有奇怪形似昆虫或小兽的机械造物窸窸窣窣爬过脚边，我会惊得猛地跳开，心脏狂跳许久才能平复。
寒冷、饥饿、恐惧、以及艾丝翠娅留下的那句永远同在如同跗骨之蛆般的低语，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我紧紧裹缠。
我只是凭着本能，朝着似乎光线稍微正常一点、行人稍多的区域挪动。
但所谓的正常，也只是相对而言。
这里的“光”，本身就是一种污染。
不知道走了多久，绕过了多少条结构怪异、仿佛迷宫般的街道。
就在我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因为低血糖一头栽倒在污秽的地面上时，变化发生了。
头顶那永恒闪烁、令人烦躁的癫狂霓虹，毫无征兆地，开始大片大片地熄灭。
不是电路故障般的闪烁后熄灭，而像是某种统一的指令，从城市中心向外围迅速扩散。
那些流动的靛青、猩红、惨绿、幽紫，如同退潮般隐去，只留下建筑本身冷硬哑光的轮廓，沉默地刺向依然紫红的天空。
同时熄灭的，还有大部分窗户里透出的、各种颜色的内透光。
整座城市，仿佛一头喧嚣的钢铁巨兽，突然被人掐住了喉咙，陷入了某种诡异规模宏大的静默。
只有极少数的、可能是应急或特殊用途的零星光源还在坚持，像巨兽皮肤上几颗顽固即将熄灭的磷火。
黑暗，真正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骤然降临。
但这黑暗并未持续太久。
天穹之上，那厚重、污浊、终年低垂的紫红色云层，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消散。
并非被风吹散，更像是自身在溶解、蒸发。
云层背后，透出了一种……沉闷灰白色的光。
天，要亮了？
我背靠着一面冰冷的金属广告牌（上面的动态影像已经凝固成一团模糊的色块），虚弱地抬起头，望向天空。
一种极其荒谬的、混合着微弱希望和更深不安的情绪涌上来。
在这个一切都扭曲怪诞的世界，连昼夜交替都显得如此突兀和不自然。
云层褪去的速度越来越快，灰白的天光逐渐增强，染上了一抹极其浅淡、近乎病态的黄。
城市的轮廓在微弱的天光下清晰起来，更显出一种庞大而沉默的压迫感。
街道上开始出现更多活动的身影，但依旧安静，只有鞋底摩擦地面和衣物窸窣的细微声响，如同鬼魅游行。
我饥肠辘辘，又冷又累，几乎是靠着求生本能，眼巴巴地望着天空，等待着那个能带来些许温暖和光明的“太阳”。
哪怕这个世界的太阳，可能也和外貌一样怪异。
终于，最后一缕污浊的云气散尽。
我看到了“它”。
那一瞬间，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胃部的绞痛被一种更尖锐、更原始的恐惧彻底覆盖。
我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嗬……嗬……”的抽气声。
那不是太阳。
绝对不是。
悬挂在天穹正中的，是一只……巨大的、燃烧着的眼睛。
它的轮廓大致呈规则的圆形，边缘散发着柔和却不容忽视金黄中带着血丝般橙红的光芒，确实带来了温暖的触感——光线照在皮肤上，驱散了夜的阴寒，带来了真实的暖意。
但那是视觉与触觉的欺骗！
那“发光体”的核心，清晰无比地呈现出生物眼睛的结构：中央是深邃，似乎还在缓缓转动的巨大瞳孔，颜色是比周围天幕更暗沉的、吸纳一切光线的黑。
瞳孔周围，是放射状的、由炽亮光芒构成的“虹膜”，纹路精细复杂，如同熔化的黄金流淌凝固而成，却偏偏能看出肌肉与血管般的质感。
最外圈，是一环相对黯淡、却依旧散发着光晕的眼白，上面甚至布满了细微的、仿佛毛细血管网络般的淡红色光纹。
它就这样，寂静地、威严地、带着一种非人的、浩瀚的注视，高悬于天顶。
温暖的光芒普照大地，驱散黑暗，带来白昼。
却也让我，以及目力所及范围内，少数几个恰好也抬头望天的行人，他们脸上同样瞬间失去了血色，浮现出无法理解的异样……
我如坠冰窟，毛骨悚然。
那是一种超越了怪异，直抵存在根基的恐怖。
天空不再是天空，而是某个无法想象其庞大的存在的“眼眶”。
我们这些在地上爬行的渺小生物，每时每刻，都活在这只“天眼”的注视之下。
它所散发的一切“阳光”“温暖”，都不过是这“注视”的副产品。
这根本不是自然法则！
这是……亵渎！
是对“正常”宇宙图景最彻底的颠覆！
我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顺着冰冷的广告牌滑坐在地。
屁股接触到冰冷的地面，传来一阵钝痛，却远不及心中惊涛骇浪的万分之一。
眼睛……
人眼……
天空在“燃烧”……
艾丝翠娅那双冰蓝虚无的眸子，毫无征兆地再次浮现在脑海，与天空中那只宏伟、燃烧、注视着众生的巨眼，形成了某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呼应。
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我抱着脑袋，手指深深插入发根，浑身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饥饿感早已被这终极的恐怖景象冲刷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绝望。
那“天眼”的光芒依旧温暖地洒落，照亮了这座钢铁丛林，也照亮了我惨白如纸、写满惊惧的脸。
在这“目光”的沐浴下，我只感到自己如同显微镜下的一粒尘埃，无所遁形，且毫无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