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裂谷边缘到灰烬平原,有一条古老的路。
静默者们带领着莱恩一行人,沿着峭壁上几乎不可见的凿痕下行。这条路不是为人类设计的——台阶间距太大,转角过于陡峭,有些路段甚至需要垂直下降数百米。但静默者们移动时带着诡异的轻盈,他们的脚似乎能短暂吸附在岩壁上,暗灰色的长袍在风中如蝙蝠翅膀般展开。
“他们……真的是人类吗?”赛拉低声问莱恩。她背着昏迷的艾莉西亚,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共鸣器已经耗尽能量,银色的戒指黯淡无光。
莱恩仔细观察着领路的静默者。他们裸露的手腕上,皮肤呈现一种半透明的质感,能看见下面暗蓝色的血管——不,那不是血管,是某种更细小的、发光的脉络,像是情感晶体的微缩结构。
“他们正在晶化。”莱恩得出结论,“长期暴露在裂谷的情感辐射下,身体的物质结构在被情绪粒子替代。这是一个缓慢的、不可逆的转变过程。”
“会变成什么样?”
“最终成为裂谷的一部分。”莱恩指着远处峭壁上那些发光的晶体矿脉,“那些晶簇里,有些是人形的。”
赛拉沉默了。她看向前方的静默者,眼神里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不是怜悯,更像是看到了某种可能的未来。
下降持续了四个小时。
当他们终于踏上坚实的地面时,周围的环境已经完全不同。这里不再是峭壁,而是一片广阔的、灰白色的平原。地面覆盖着细腻的尘埃,每一步都会扬起轻烟般的尘雾。天空是一种病态的橘红色,看不到太阳,只有永恒不变的昏暗天光。
灰烬平原。
平原上散布着残骸。不是机械残骸,而是更诡异的东西:巨大的情绪晶体残片,有些还保留着人脸的表情轮廓;凝固的情感冲击波形成的雕塑状突起;甚至还有完整的、但被石化了的情绪喷泉——那些本应流动的喜悦或悲伤,被永远定格在了爆发的瞬间。
“这里发生过什么?”赛拉放下艾莉西亚,环顾四周。
领头的静默者——那个年轻女性,现在他们知道她叫“莉娜”,至少她的同伴这么称呼她——转过身来。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很久没说话的人重新学习发音:
“最后……战场。”
“谁和谁的战场?”
莉娜没有回答,而是走向平原中央的一处巨大凹陷。其他人跟随过去。
凹陷直径超过一公里,深不见底,边缘呈完美的圆形。这不是自然形成的地貌,更像是某种能量爆炸的产物。凹陷底部,灰白色的尘埃之下,隐约可见巨大的、扭曲的金属结构。
“上古织梦者和……乐土的前身。”另一个静默者,名叫“托姆”的中年男性开口了,“三千年前……乐土文明第一次尝试夺取核心……织梦者在这里拦截……”
托姆蹲下身,从尘埃中挖出一块碎片。那是一块银灰色的金属,表面有精细的纹路,但已经严重扭曲。他把碎片递给莱恩。
莱恩接过碎片的瞬间,协议自动激活了碎片深处残留的记忆印记。
视野被白光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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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年前的战场,天空不是橘红色,而是被能量对撞撕裂的彩虹裂痕。
两支军队在对峙。
一方是织梦者的“心象军团”——士兵们穿着流彩的情绪战甲,手中武器是凝固的情感冲击波。他们身后的阵地上,巨大的情绪共鸣塔正在运转,为整支军队提供情感能量增幅。
另一方……是银灰色的机械军团。那些机械体没有人形,是纯粹的几何结构:正二十面体、超立方体、克莱因瓶状,移动时违反直觉的物理规律。它们的武器发射的不是能量束,而是一种“逻辑解构场”——被击中的区域,情感结晶会迅速瓦解成无意义的数学符号。
两军中央,悬浮着一个巨大的、由纯粹光芒构成的球体。
织梦者核心的原型体。
一个声音响彻战场,来自织梦者阵营的一位女性指挥官——她的面容模糊,但声音里有种莱恩熟悉的特质:
“止步于此,归零者。核心不是你们能掌控的力量。”
机械军团中,一个银白色的超立方体展开,投影出一个同样模糊的人形轮廓:
“情感是低效的混沌。核心应当由纯粹逻辑接管。交出控制权,我们可以允许你们的文明以数据形式继续存在。”
“以失去自由为代价的存在,不是生存,是囚禁。”
“那么谈判破裂。”
超立方体发出刺眼的白光。
战争开始了。
记忆片段是破碎的:心象士兵的情感冲击波击中机械体,将其转化为哭泣的雕像;几何武器的解构场扫过织梦者阵地,士兵们的情感被剥离,变成空洞的躯壳倒下;情绪共鸣塔过载爆炸,释放出彩虹色的毁灭波纹;超立方体被核心的光芒正面击中,开始自我解构,但解体前释放了最后的武器——
一枚黑色的、种子状的东西,钻入了灰烬平原的地下。
画面切换。
战争结束了,双方同归于尽。平原上铺满了尸体和残骸,核心的光芒暗淡,缓缓沉入地底深处。
只有一个幸存者。
是那个女性指挥官。她的战甲破碎,半边身体正在晶化,但她挣扎着走到黑色种子钻入的地点。她用最后的能量,在周围构筑了一个封印——一个巨大的、由逻辑和情感交织而成的法阵。
然后她跪倒在法阵中央,身体逐渐化为一座情绪晶体雕像。
她最后的话语在风中飘散:
“我会守护这里……直到下一个时代的守护者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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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结束。
莱恩睁开眼睛,手中的金属碎片化为尘埃。
“她是共鸣师?”他问。
托姆点头:“初代共鸣师。她用自己的生命封印了乐土埋下的‘逻辑瘟疫’种子。从那以后,每一代共鸣师都驻守在这里,防止种子苏醒。”
“现在这一代共鸣师是谁?”
静默者们交换了眼神。莉娜指向平原的尽头,那里隐约可见一座高塔的轮廓:“塔里……但已经很久……没有回应了。”
莱恩看向那座塔。即使在这么远的距离,他也能感觉到塔周围环绕着强烈的能量场——不是单一的情绪能量,而是数百种情感频率的复杂叠加。
“我们需要过去。”他说。
“但是……”托姆犹豫了,“塔周围的‘回音场’……会把进入者拖入无尽的情感轮回……很多人试过……都疯了……”
莱恩看向赛拉:“你的共鸣器还能修复吗?”
赛拉检查戒指,摇摇头:“核心晶片过载烧毁了。没有专业工具修不好。”
“那就靠协议。”莱恩说,“我会展开最大范围的理性屏障,覆盖所有人。但时间有限——以当前能量储备,最多维持三十分钟。”
“够吗?”
“根据目测距离,匀速前进需要二十五分钟。”莱恩计算着,“有五分钟余量。但前提是回音场不会出现意外干扰。”
艾莉西亚突然呻吟了一声,睁开眼睛。她的意识还很模糊,但至少清醒了。“灰烬平原……”她喃喃道,“维兰……维兰来过这里……”
所有人都看向她。
“什么时候?”莱恩问。
“五十年前……他成为执政官之前……”艾莉西亚挣扎着坐起来,托姆扶住她,“他在这里待了三个月……回来时……变得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艾莉西亚的眼神空洞了一瞬:“他……开始梦见冰封的城市。梦里有一个声音在召唤他。他说那是‘乐土的呼唤’,但他在抵抗。”她抓住莱恩的手臂,“共鸣师知道怎么切断那种连接!她教过维兰!所以维兰才能保持清醒这么多年!”
“但最后他还是选择了自我囚禁。”莱恩指出,“为什么?”
艾莉西亚的表情痛苦起来:“因为……三个月前……乐土的呼唤变强了。维兰说,那是因为另一个协议载体出现了——也就是你。双载体共鸣让乐土的信号接收器更敏感了。他把自己关起来,是为了降低共鸣强度,给你争取时间。”
所有碎片开始拼合。
维兰不是叛徒,不是疯子。他是一个在绝望中坚持了百年的守护者,用自我囚禁来延缓乐土的入侵,同时等待另一个载体出现,共同执行那个残酷的“文明献祭”计划。
但艾莉西亚的背叛——或者说被操控的背叛——打乱了一切。
“我们走。”莱恩做出决定,“去塔里。找到共鸣师,搞清楚如何安全接触核心,然后……”
他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然后决定埃瑟瑞拉的命运。
一行人踏上灰烬平原。
最初的几百米很平静。只是尘埃,只是寂静,只是远处那些战争的残骸。但走到一公里标记时,环境开始变化。
空气变得粘稠。每吸一口气,都感觉有细小的晶体颗粒进入肺部,带来微弱的刺痛。视野边缘开始出现幻影——模糊的人影在走动,无声的呼喊在回荡。
“回音场开始了。”托姆低声警告,“不要理会那些幻影。它们只是三千年前的情感残留。”
但很快,幻影变得清晰起来。
一个织梦者士兵从赛拉身边跑过,胸口被逻辑解构场击中,正在迅速数据化,他的脸上凝固着最后的恐惧。一队机械体在远处列队,几何表面映照出彩虹色的爆炸光芒。甚至能听见战场的声音——不是通过耳朵,是直接在大脑中回响的混响。
莱恩的协议屏障在发挥作用。纯白色的光芒笼罩着队伍,将大部分回音阻隔在外。但屏障不是完美的,总有细小的情感碎片渗透进来。
赛拉突然僵住了。
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的母亲,站在一片情绪晶体废墟中,回头看着她微笑。那是交易记忆之前的母亲,眼睛还明亮,笑容还温暖。
“那是假的。”莱恩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回音场会读取你的记忆,制造你最想见到的幻影。”
赛拉咬牙移开视线,但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艾莉西亚的幻影更可怕:她看见年轻的维兰站在她面前,第一次对她微笑——那是维兰从未有过的表情。幻影维兰伸出手:“跟我来,艾莉西亚,我们可以一起……”
“不!”艾莉西亚尖叫着捂住耳朵,但那声音直接响在意识里。
就连静默者们也受到了影响。托姆看见了他的女儿——一个应该在三百年前就死去的孩子,蹦蹦跳跳地向他跑来。
莱恩是唯一免疫的人。
不是因为他没有情感,而是因为协议在主动过滤所有情绪输入。在他的感知中,这些幻影只是数据流,是可以分析的信息包。但这也让他看到了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
回音场有规律。
那些幻影不是随机出现的。它们按照某种精密的算法在循环播放,每一次循环都在微调,试图找到最能击溃每个个体心理防线的场景。
这不像自然形成的现象。
这像是……有人在操控。
“加快速度。”莱恩说,“回音场背后有智能在运作。”
队伍开始小跑。幻影变得更加密集、更加逼真。有时甚至会有物理层面的干涉——赛拉感觉到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脚踝,低头看时却什么都没有;艾莉西亚被一道突然出现的能量冲击波掀翻在地,但那冲击波其实不存在,只是强烈回音产生的幻觉痛觉。
二十分钟后,他们距离高塔只剩最后五百米。
但这里的回音场浓度已经高到肉眼可见的程度。空气中漂浮着彩色的雾,雾中凝结出完整的战场场景:士兵们在面前厮杀,能量束从耳边掠过,爆炸的气浪真实到能吹动头发。
“屏障能量剩余38%。”莱恩警告,“按照这个衰减速度,只能再维持八分钟。”
“八分钟足够冲进去了!”赛拉咬牙说。
“前提是没有——”莱恩的话戛然而止。
前方的尘埃突然隆起。
不是幻影。是真实的物理变化。
灰白色的尘埃如海浪般翻涌,聚集成一个巨大的人形轮廓。轮廓逐渐清晰——那是一个织梦者士兵的形态,但尺寸放大了十倍,完全由灰烬构成。它的眼睛位置是两个空洞,深处有暗红色的光在闪烁。
“情感构装体……”托姆的声音充满恐惧,“回音场的守卫……传说只有共鸣师能控制……”
灰烬巨人抬起手,一掌拍下。
莱恩立刻展开最大功率屏障,纯白光芒在头顶形成护盾。巨掌与护盾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尘埃如瀑布般落下,屏障表面出现了裂痕。
“能量剩余31%!”莱恩快速计算,“一次攻击消耗了7%!我们撑不住第二次!”
“绕过去?”赛拉提议。
但灰烬巨人不止一个。
左侧、右侧、后方,更多的尘埃在隆起。四个、六个、八个……他们被包围了。
“这不是巧合。”莱恩环视四周,“回音场在针对我们。有东西知道我们来了,在阻止我们接近高塔。”
“乐土?”艾莉西亚问。
“或者是……”莱恩看向高塔的方向,“共鸣师本人。”
灰烬巨人们开始合围。它们的动作缓慢但势不可挡,每一步都让大地震颤。回音场在这时达到顶峰——数千个幻影同时出现,形成混乱的、足以让任何人精神崩溃的感官洪流。
静默者们靠拢在一起,准备做最后的抵抗。莉娜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情感:那是决心,是守护同伴的决心。
就在第一排灰烬巨人即将发动总攻的瞬间——
高塔的门开了。
一道光从塔**出,不是单一颜色,而是如棱镜般分化的七彩光谱。光芒扫过平原,所到之处,灰烬巨人纷纷瓦解,变回普通的尘埃。回音场的幻影如烟雾般消散。
一个身影站在塔门口。
她看起来非常年轻,不会超过二十岁,但眼睛里有千年的重量。她穿着简单的灰色长袍,头发是纯粹的银白色,没有一丝杂色。她的手中握着一根细长的、由情绪晶体构成的权杖。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胸口——那里镶嵌着一枚发光的晶体,和艾莉西亚之前植入的黑色晶体形状一模一样,但颜色是温暖的乳白色。
共鸣师。
她开口,声音清澈得像水晶碰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停下你们的攻击程序,米拉。他们是客人。”
话音刚落,平原上的所有尘埃突然向上汇聚,在众人面前形成了一个小女孩的轮廓——正是莱恩在裂谷洞穴里看到的那个全息投影中的孩子,米拉。
但这个小女孩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人工智能光芒。
“可是,老师,”小女孩的声音和记忆里一样清脆,但多了机械般的精确,“他们之中有乐土的感染体。根据协议第四条,必须隔离处理。”
她指的是艾莉西亚。
共鸣师走下台阶,来到众人面前。她的目光扫过每个人,在莱恩身上停留得最久。
“绝对理性协议,完整度99.7%。”她轻声说,“还有一个共鸣器使用者,八个半晶化守护者,一个……被净化但留有后门的感染体。”
她看向艾莉西亚:“你胸口的晶体被暴力移除,留下了逻辑伤口。乐土随时能通过那个伤口重新建立连接。”
艾莉西亚脸色苍白:“你能治愈我吗?”
“能,但需要代价。”共鸣师的目光回到莱恩身上,“而代价,需要这位年轻的协议载体来支付。”
“什么代价?”莱恩问。
共鸣师抬起手,掌心中浮现出两个光点:一个是纯白色,代表绝对理性;一个是彩虹色,代表完整情感。
“融合绝对理性和完整情感。维兰选择了纯白,但他错了。乐土选择了纯粹的黑暗——反情感,但他们也错了。”她的眼睛直视莱恩,“正确的路在中间。你需要同时掌握两者,才能安全接触核心,才能拯救两个文明,而不是献祭任何一个。”
“如何同时掌握?”
共鸣师笑了,那是带着悲伤的笑容。
“你需要进入‘心渊最深处’,那里埋藏着上古织梦者最大的秘密——也是最大的罪孽。而那个地方……”
她指向高塔深处。
“……就在这塔的正下方。但一旦进入,你可能永远变不回现在的自己。你愿意吗?”
莱恩没有犹豫。
从他成为协议载体的那一刻起,从他看到那些需要保护的人开始,从他计算出一个又一个绝望概率却依然选择前进开始——
答案就已经确定了。
“带路。”
共鸣师点头,转身走向塔内。
米拉的尘埃化身飘到莱恩面前,歪着头看他:“你不害怕吗?心渊最深处……连我的创造者们都害怕那里。”
莱恩看着这个由三千年前的孩子记忆和现代人工智能融合而成的存在,问了一个问题:
“你的创造者们,最后为什么选择了牺牲?”
米拉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她说:
“因为他们发现,有些东西比‘正确’更重要。”
塔门在身后关闭。
平原上的尘埃重新落定,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在地下深处,上古的秘密,即将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