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房间内,只有窗外管道偶尔传来的蒸汽嘶鸣和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
伊芙瘫倒在床上,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但她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
“周祈瑞,”她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眼睛都没睁开,“守夜。到凌晨三点叫醒我轮班。”
周祈瑞坐在唯一的椅子上,空洞的眼睛转向床上的人影。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片刻,才缓缓点头:“……好。”
她认同伊芙的谨慎。非常认同。
大哥周天启的手段,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影七的死,就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涟漪很快就会扩散开来。
周家的占卜师,顺着影七最后的气息、死亡的因果,找到那个管道,甚至推演出大致的过程,对大哥来说并非难事。
‘原本……我在大哥的名单上,优先级可能并不高。’周祈瑞的意识在罐中的大脑里翻涌,冰冷的液体包裹着她,思绪却异常清晰。
‘一个不受宠、没什么威胁的庶女,逃了也就逃了,或许他根本懒得再花力气追杀。’
‘但现在……’一股寒意顺着无形的链接传递到她的身体,让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
‘影七死了。一个精锐的影卫,折在了我和一个‘普通’代理人手里。这不再是清理门户那么简单了……这是挑衅,是打脸。’
‘我和伊芙·沃登斯……已经上了他的必杀榜单。优先级……恐怕会非常高。’
这个认知让周祈瑞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力。
她太了解大哥了,睚眦必报,手段狠辣。
他不会容忍这种失败,更不会容忍潜在的威胁。
‘想要彻底解决……除非……’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中浮现——‘杀掉大哥。’
周祈瑞猛地用意识“揉”了揉并不存在的太阳穴,仿佛想把这个荒谬的想法甩出去。
杀掉大哥?周家的长子,最有希望继承家主之位的人?那个从小就如山岳般压在所有旁支庶子庶女心头,手段冷酷无情,身边护卫如云的周天启?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是她过去在最为甜美的美梦里都不敢想象的事情!
‘我疯了吗?’她问自己。‘一定是今天经历的事情太多,大脑泡在罐子里缺氧了……’
然而,这个念头却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挥之不去。她下意识地看向床上的人。
伊芙已经坐起身,正背对着她,脱下那身沾染了灰尘、机油和不明污渍的防护服外套,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旧衬衣。
她的动作有些迟缓,带着明显的疲惫,但背影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韧劲。
周祈瑞的目光落在那个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上。
就是这个女人。
一个今天下午才从医院出来,欠着一屁股债的底层代理人。
一个在管道里,面对自己的偷袭和影七的刺杀,不仅活了下来,还反杀了她们两个。
一个……胆大包天到把自己改造成“身首分离”还能操控身体的怪物,并且真的敢拿自己去当诱饵、当投掷物的人。
‘或许……’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周祈瑞心底响起,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动摇,‘或许……她真的能做到呢?’
这个想法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干掉周天启?这怎么可能!
那需要面对的是整个周家的力量!是盘根错节的势力网!是无数像影七甚至更强的护卫!
但……如果呢?
如果这个看似普通,却总能做出惊人之举的灰发女人,真的创造奇迹呢?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如同野草般疯长。
然而,紧随其后的,是更深的恐惧和疑虑。
‘但是那之后呢?’周祈瑞的意识冰冷地审视着这个可能性。
‘她费尽心思‘救活’我,是为了什么?利用我?利用完呢?当她解决了大哥,甚至……拥有了更强的力量之后……我这个知道她太多秘密、身体还被她捏在手里的‘工具’……她会怎么处理?’
‘销毁?像处理一件报废的炼金道具一样?’
这个念头让周祈瑞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她的“生命”,她的存在形式,在伊芙手中脆弱得不堪一击。
只要对方愿意,随时可以捏碎那个装着大脑的罐子,或者切断灵魂共鸣的链接。
她看着伊芙脱下衬衣,露出瘦削但线条流畅的背部,然后拿起一条毛巾,走向房间角落那个用帘子隔开的、极其简陋的淋浴区。
哗啦啦的水声很快响起,蒸腾的水汽弥漫开来。
‘或许吧……’周祈瑞的意识在冰冷与温热交织的思绪中沉浮,‘或许我真的是疯了……才会想这些……’
她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空洞的眼睛望着水汽弥漫的帘子方向,思绪纷乱如麻。
恐惧、迷茫、一丝微弱的希望、还有对未来的深深忧虑……各种情绪在她心中激烈碰撞。
不知过了多久,水声停了。
帘子被拉开,伊芙裹着一条旧浴巾走了出来,湿漉漉的灰白色头发贴在脸颊上,水珠顺着脖颈滑落。
她看起来清爽了一些,但疲惫依旧刻在眼底。
“喂,”伊芙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随意地问道,“你要不要也洗一下?身上全是灰和……嗯,血。”
周祈瑞抬起头,空洞的眼睛对上伊芙的目光。
她没有回答洗澡的问题,而是鬼使神差地,将那个盘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问了出来,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伊芙·沃登斯。”
“嗯?”
“在一切结束后……”周祈瑞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鼓起勇气,“你会……处理掉我吗?”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伊芙擦头发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看着周祈瑞那双空洞却仿佛承载了太多情绪的眼睛,没有任何犹豫,甚至连思考的间隙都没有,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讨论天气:
“不会。”
周祈瑞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为什么?”她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伊芙将毛巾随手搭在椅背上,拿起一件干净的旧T恤套上,动作自然流畅。
“不然的话,”她转过身,看向周祈瑞,灰白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平静,“我的杂活交给谁干?”
“……”周祈瑞愣住了。
下一秒,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涌上心头——不是愤怒,不是屈辱,甚至不是庆幸——而是一种……想笑的冲动?
“噗……”一声短促的、带着点沙哑的笑声,不受控制地从周祈瑞喉咙里溢了出来。
紧接着,笑声变得清晰起来,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甚至……一丝荒谬的愉悦?
她站起身,空洞的眼睛里似乎也染上了一丝微弱的光彩。
“我去洗澡。”她丢下这句话,不再看伊芙,径直走向那个简陋的淋浴区。
帘子拉上,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水流冲刷身体的声音。
周祈瑞站在温热的水流下,感受着水流冲刷过皮肤——这具由她意识远程操控,刚刚经历过战斗和修复的身体。
她低下头,看着水流在皮肤上汇聚、流淌。
然后,她无声地笑了起来。
肩膀微微耸动,水流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水还是别的什么。
很奇怪。
真的很奇怪。
她的生命,她的存在形式,前所未有的脆弱,掌握在另一个人的一念之间。
她身处险境,被强大的家族追杀,前途未卜。
她甚至不再拥有一个完整的身体。
可是……
在这逼仄、陈旧、弥漫着廉价肥皂气味的简陋浴室里。
在温热的水流包裹下。
在听到那句“不然杂活交给谁干”之后……
周祈瑞发现,自己从出生以来,竟然第一次……感受到了如此清晰、如此不可思议的……
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