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冽的寒风吹拂,打在脸上,让本就挨饿的少女,总算暂时忘了那已经空了两天的肚子。
(教会的施粥所,这个时间点应该开了吧……)
刚刚好不容易从饥饿感上分心一点,她心里这么一冒念头,意识又被粗暴地拉回「好饿」这件事上。
(我干嘛这样想啊~欠挨饿是不是……)
她缩在墙角,把破布一样的衣服又往身上裹了裹。寒风像是故意找碴似的,从缝隙钻进来割着皮肤。终于,她撑着僵硬的双腿站起来,顶着直直灌来的冷风,把身上那点破布随便理了理,像是在维持最后一点体面,然后一步一步,慢慢往附近教会的施粥所走去。
她叫什么来着?
少女皱着眉,盯着自己踩过的石板。
她叫——她叫……完全想不起来。
名字那一段记忆像被谁整块挖走,只留下一大片的空白。然而,她很清楚另一件事:自己是个穿越者。她记得自己的家人,记得那个生活过的世界,记得那个充满玻璃大楼与萤幕光线的现代。
她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也不记得死亡瞬间的画面。但她始终记得,与「神」交谈的那段对话。
「你想要什么能力?」
那是像梦又不像梦的空间。她那时候,毫不犹豫地抬头回道:
「我要全宇宙的力量。」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狂妄到丢脸。那时候的她到底在想什么啊?
她依稀记得,自己跟那位「神」讨价还价了一阵子。最后得到的是一个听起来很抽象的能力。如果硬要给它取个名字,大概叫「宇宙发明索引」之类的,勉强能描述。
能力的效果大概是——只要她「具体想做什么」,而且自己具备最低限度的工艺条件,脑中就会自动「跳出」蓝图。上头会标示流程、材料、工具规格,像一个连上全宇宙发明蓝图资料库的搜寻引擎。
只不过,这能力完全不提供「原理」。只有做法,没有为什么。
她模糊记得,神当时还说过,这份能力在某方面会有「代价」。
(代价……这不是很明显吗?)
现在的她——身无分文,流浪街头,不懂这个世界的语言,身体还是个瘦弱的小女生。连去干苦力换几个铜板都不可能。
更麻烦的是,她那个听起来威风凛凛的能力,现在根本发挥不了。身上连正常衣服都没有,还谈什么材料、工坊、工具?想发明个鬼。
这样算不算代价?少女自己都快笑出来了。
她非常怀疑,自己当初选这种能力的代价之一,就是——她连「说话」都没办法,这样怎么让自己与这个世界接轨。其他异世界穿越剧,根本没人在认真写穿越者的语言问题,而她现在实打实在地狱难度里翻滚。
(嗯?雪花——?)
一片冰冷轻点在她鼻尖。少女抬起头,天上不知何时开始飘下细细的雪花。
她来到的这个世界……至少在这一点上,跟原来的世界一样。才来两个星期,就遇上了冬天的初雪。
但她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穿着破布、衣食不果腹的瘦弱女孩,要在会下雪的冬天活下去……光用想的就觉得绝望。更何况,她前一个人生说好听点是「养尊处优」,说难听点就是没吃过什么苦,现在突然被要求解地狱难度生存关卡——
她几乎已经可以看到自己变成「冻死骨」的结局了。
此时天色已经接近黄昏,远处钟楼敲了三下。潮湿的冷空气从教堂拱廊钻进来,带着石灰与潮湿木头的味道。
教堂旁的施济厅里,已经点起几盏油灯,昏黄的灯火舔过石壁,映出墙上绘着的捐赠者徽章——百合、十字、狮子与城门。透过十字形的窗往外看,广场上早已排起长长的人龙:披着破旧毡斗篷的工匠学徒、抱着孩子的寡妇、远道而来的朝圣者与旅人。有人压着嗓子咳嗽,有人捻着念珠小声祷告,粗糙靴底在砂地上拖进拖出,留下细碎而不安的声响。
少女缩着肩膀,紧紧挤进队伍里,跟着其他人一起等着食物的分配。
门口摆着一张长桌,桌后坐着平信徒兄弟会的管事,身上罩着深色披肩。他翻着布封面的帐簿,蘸了蘸羽毛笔,记下每个人的名字与所属里坊;旁边的修女拿着一小袋木牌——上头刻着圣像与她看不懂的符号。
依照她前一个世界的知识,那大概是某种配给牌。参加清晨弥撒、或是得到教会推荐的人,能先凭牌领到食物。不是人人都能直接站到锅边——这里的慈善与秩序被紧紧拴在一起,构成城镇与教会共同维持的「可受教的贫者」制度。
很明显,她不会是那种「可受教的贫者」。
但她的运气,偏偏好得离谱。
在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六天,她已经饿到实在受不了。那时正好遇上教会施粥,她撑着最后力气去排队,结果当然是被拒绝。
说实话,管事没做错什么。只是制度如此,规矩如此。
错的是她实在太饿了。
她非得吃到东西不可。
于是,她排队、被赶走,再排、再被赶。重复几轮之后,终于惹火了那位管事。他一把把她拎起来,当众痛揍了一顿,打完直接把人往外一丢。
她躺在冰冷的石板上喘不过气来,过了一会又爬起来,再次硬着头皮去排队,自然又被揍了一顿。
就这样重复了几回,终于,她撑不住了,倒在了教会附近的路边。
说是运气好吧,大概真的是好到人生巅峰。
她迷迷糊糊间,被教会里类似牧师的人捡了回去。那位牧师很年轻,手脚异常俐落——先给她喝了几口温热的粥,又勉强让她在里面暂时暖了暖身子。最后虽然还是把她放回街上,但在那之前,他送给她一本书和一块木牌。
当时的少女其实有认真打算过,想用那本书来学这个世界的文字。只是说实话,没有人带着念,没有她看得懂的对照文字,这个计画很快就宣告破产。
最后,那本书变成了纯粹的「取暖工具」。
它成功让她温暖了一个晚上——当然,是指在被她烧掉之后。
至于木牌,则成功保证了她之后不至于饿死。持有那块牌的她,虽然不是「可受教的贫者」,却至少能被容许站在队伍里,不会再被粗暴赶走。
她将那位牧师深深记在心里。以她目前的人生来说,真要她为那个人赴汤蹈火,就算是献上自己的一生,她也愿意。
队伍慢慢往前蠕动,终于轮到她。面对曾经揍过自己的管事,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心里仍然有些害怕。
不过,管事只是抬眼瞥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胸前挂着的木牌,像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似的,摇了摇头,接着挥了挥手,要她快点往里头走,不要堵在门口。
施粥所里头,气味层层叠叠地扑面而来:烟熏木材的味道、晒干草药的苦香、煮滚的豆类所散出的淀粉味,还有湿衣服烘干时特有的那股酸味。
声音同样有层次:勺子敲在锅沿的声响、鞋底磨过石面的摩擦声、孩子压抑着的哭声、老人低声道谢的颤音,以及偶尔由唱诗班学童带起的短短圣咏。
从回廊那头照进来的阳光,在地面拉出一块块矩形光斑,灰尘在里面慢慢飘动,像提前出现的雪。
两口巨大的红铜锅架在铁架上冒着白雾,锅沿被长年搅拌与擦拭磨得发亮。厨房的女仆把昨夜泡好的豆与扁豆倒入锅内,粗长的木勺搅动时,蒜与洋葱的甜味随蒸气一并被释放出来;旁边的修士抓了一把干燥的迷迭香与百里香撒进去,偶尔再添上一瓢橄榄油。
面包是前一天面包坊捐出的裸麦面包,有时候会被撕碎丢进汤里,让整锅变得更浓稠,喝起来也更像一餐完整的食物。
负责分食的修女看见少女时,先是一愣,接着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少女也僵硬地扯出一点笑容回礼,像是在用这个表情证明自己还勉强活着。
分食的节奏像机器一样严谨而稳定。钟声再度响起,队伍向前推进。修士站在门槛旁,习惯性地用沾着圣水的手指在空中划十字,口中念着一小段简短祈祷,像是在提醒众人也不要忘记感恩。
「木牌一枚、陶碗一勺」——这是规矩。
少女早就观察过,如果是带着幼子的妇女,通常能多分到半勺;老人若是手抖得握不稳碗,旁边年轻的兄弟就会直接把汤倒进他们自己的粗陶罐里,然后再小心地递还给对方。
吵闹?当然会有。饥饿会让所有人变得没耐性。
但只要门口那个肩膀宽、背脊笔直的执事敲两下手中的木杖,队伍就会很快安静下来。没有人敢真的把这点仅存可以获得温饱的机会搞砸。
(好没有效率……)
少女端着碗,看着一勺一勺舀出的豆粥在空中晃悠,心里忍不住吐槽。
(如果用木制结构做一整组分装管道,把锅里的粥导流下来,中间用简单的阀门控制流量……至少能快一倍吧?)
想法刚冒出来,脑海里便「啪」地一下,浮现出一张详细到变态的蓝图:结构剖面、所需木料种类、加工尺寸、连接方式,甚至连需要用到的工具种类与大致重量都一清二楚。
——是她的能力在启动。
少女没有任何意外,甚至有点无奈。
(嗯……果然还是这种感觉。脑袋里有一整套装置,要多细就有多细。可是——)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瘦得像柴枝的手臂,还有挂在臂弯上、已经被补了好几次的小陶碗。
(我这辈子,大概用不上吧……)
她苦笑着叹了口气,默默把那张蓝图丢回脑海深处。
领好豆粥与一小块裸麦面包后,少女找了个不太显眼的角落坐下,把碗放在膝上,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开始祷告。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欸,说真的?这异世界的神也吃基督教主祷文这一套吗?还是说,其实他们也有类似主祷文的东西,只是我硬是用自己熟的版本套上去?)
她的脑袋一边念着、一边胡思乱想,甚至开始想像如果神在上面听到,会不会觉得频道对不上。
就在这个时候,她感觉到有一只手落在自己的头上。
那只手完全不在意她已经一个星期没洗澡、头发肮脏黏腻,仍旧安稳地覆了上来,带着一种出乎意料的温度与重量。
同时,一串她听不懂的语言在头顶上缓缓响起,像是某种祷文,又像祝福。
(这是……按手祷告!?难道是——)
少女没有睁开眼睛。她只是乖乖维持着合十姿势,一直等到那只手从她头上抽离。
她这才慢慢睁开眼。
嗯,果然没错。
站在她面前的,是那位善良的年轻牧师。他正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念着什么,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
而她呢?只是默默拿起汤匙,开始吃起碗里的豆粥。
牧师念他的,她吃她的,两边互不打扰,竟出奇地和谐。
大概又过了五分钟,牧师伸手,又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这一次的摸头比较偏向是个人举动,接着便转身离去,去为下一个需要帮助的人按手。
少女低头看着碗底,发现粥已经差不多见底了。
(硬面包……还是尽量分个几天吃吧。)
她在心里默默盘算,将那块又硬又干的裸麦面包仔细收好,小心放进怀里,才起身走出施粥所。
推门走出去时,冬天的第一场雪,已经正式下了起来。
细白的雪花不再只是稀稀落落,而是稳定地飘洒在整个教会广场上。这是她在过去的世界里,从来没亲眼看过的景象——那种只在萤幕里出现的画面,如今正冷冰冰地落在她头上。
偏偏,她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总觉得,我这次转生……大概率会在这个冬天正式结束吧。)
少女抬起头,望着那些细小的雪花落在教会广场的石制地面上。它们轻盈地降落,贴上石面,接着就迅速融解,变成一小滩水痕,什么也没留下。
就像她一样。
被丢到一个不该出生的时代,被条条框框限制,没有名字、没有归属,甚至连说话都说不明白。最后,大概也只能像这些雪一样,不留痕迹地迅速凋零吧——
她看着那片石地,视线随着雪水慢慢模糊。
但至少,现在肚子里有一点温热。
而那块硬面包,还安稳地躺在她怀里。
现在的她就如同一个掉进深不见底悬崖的求生者,只要还有一点可以抓住的东西,她就还得继续撑下去,撑到看见希望或者陷入深沉的黑暗。
不管这场冬天初雪,最后会不会把她整个人一并埋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