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冷风与饥饿,一天一天被磨得模糊。
从冬天第一场雪落下,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两个星期了。
对那个连名字都想不起来的少女来说,这两个星期里的每一天,其实都差不多。
清晨,钟声在灰蒙蒙的天色里响起,她会被冷醒。因为身体冷到不断的抽蓄,只好睁开眼。
她的「床」是一块墙角的石阶,勉强能遮住一点风。身上裹着的破布在这两周里又多了几道裂缝,原本就称不上衣服,现在更像几片随时会散掉的布条。
照惯例她会先伸手摸摸怀里。
那里照理会有两样东西。
一块被摸得发亮的木牌——教会施粥所的配给牌。
还有一小块硬得可以拿去砸人的裸麦面包。
……至少前几天是这样。
现在,木牌还在。面包,早就吃完了。
「早知道就再省一点……」少女缩了缩肩膀,心里嘀咕。
这种话她这两周已经在心里说了很多遍。每一次吃完最后一口、肚子还是空空时,就会这么想。可每一次,都还是会在下一次饿到头晕时,把所有「留到明天」的面包一口吞进肚子里。
人饿着的时候,很难真的替明天着想。
尤其是连「明天」这两个字,对她来说都不见得存在的时候。
冬天越来越深入城市。
风不再只是冷,而是干脆像刀一样,从巷口直直划进来,无形的切割着少女身上所剩无几的肉。少女缩在墙边,看着一双双匆忙的脚步——鞋底踩在积起又被踩烂的雪泥上,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两周前,雪还只是新奇。现在,雪是一种压力。
城里的穷人变多了。
原本只在施粥所外排队的,是固定的那几张脸:拄着拐杖的老人、抱着孩子的寡妇、衣服破旧的学徒。如今,队伍里多了好些她不认得的人:脸上还留着风霜、腰间挂着工具的外地工匠,脚踝缠着布、看起来像是赶不上下一班车队的旅人。
不过施粥所里的粥没有因此变多。
反而因为得分给更多人,变得更淡、更稀了。
少女很清楚这件事。
两周前,她的碗里还有几颗能咬到的豆子。现在,每天分到的那一勺,里面能看见的固体,少得可怜。
「至少……还有得吃。」
她这么安慰自己。真的,这已经比很多人幸运了。没有木牌的人,被管事直接拦在外面,只能在寒风里看着里头白雾升腾的铜锅发呆。
每当这个时候,少女就会下意识缩了缩挂着木牌的脖子。
那是他给的。
那个年轻牧师。
那张温和的脸在她记忆里愈来愈清晰——不是因为见面特别多,而是因为,她在这个世界里,能对她表达善意的人实在太少,以至于他是如此的珍贵。
她记不得自己的名字,记不得穿越瞬间的画面,却牢牢记得那只捂住她头顶的手。
那手的温度,成了她在这个冬天里除物理上少数能让她感受善意的「温暖」。
牧师并不是每天都会在施粥所里出现。
有时候,只是远远看见他从走廊那头走过,披着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袍子,一边跟别的修士交谈,一边翻着一本厚厚的书。
有时候,她排了整队,却一眼也没见着他。
但只要他出现,她就会下意识地挺直背,装作在祷告,然后悄悄地等那只手落在自己头上。
那样的时刻不多,两个星期里也就碰到三次。
可是每一次,对她来说都像是——
(像是身在黑暗里少数从天上透漏而出的温暖光芒吧……)
少女在心里这样形容。
只可惜自己不能亲口说出自己的感谢。她本来就不会说这里的语言,也没有可以分享回忆的人。
她只能自己在脑子里吐槽自己。
除了排队、吃粥、祷告之外,她还得想办法「活下去」。
只靠一勺豆粥,显然撑不了一整天。
刚穿越来时,身体还算有一点脂肪可以烧。两周过去,那些多余的东西早就被用光了。她现在只要蹲下太久,一站起来就会眼前一黑。
这样的身体,想去找工作基本是不可能。
但她还是尝试过。
她试过在市场附近的巷口蹲一整天,希望有人会喊她去搬货、去打水、去做些不太需要说话的粗活。
结果是:
第一天下午,她被人用听不懂的话骂走。
第二天,某个看起来手很粗的老婆婆丢了几块硬得可以装到磨切机上的饼给她,并示意她离小摊远一点。
第三天,没人再注意到她。
再后来,市场那头的守卫似乎默契地把她归类成「会吓跑客人的脏小孩」,只要她靠太近,就会有人往她那边走两步。
虽然没有真的赶她,但那压迫感已经够让她自动往后退了。
她还试过一件事。
在某个风稍微不那么大的午后,她趁着施粥所散场,混在一群人里,走得慢了一点,刻意留下来帮修女收桌上的空碗。
她动作很快,小心翼翼,生怕打破任何东西。
修女看了她几眼,并没有阻止,只是在她快把所有碗都堆好时,走过来按住她的手,说了几句温柔的话——从语气上听,大概是「谢谢」之类的东西。
然后,修女把她手上的碗接过去,示意她出去。
没有额外的食物,没有铜板。
她被赶出去时,心里其实没有失望。
「……被当成正常人对待,感觉好像也不坏。」
她这样在心里说。
至少没有被打,没有被骂。
在这个存活标准愈来愈低的生存游戏里,这已经算是「好事」了。
她的能力偶尔也会在不合时宜的时候跳出来。
天气愈冷,她愈注意到别人的鞋。
有人穿的是用厚皮钉好的靴子,靴筒里塞满羊毛;有人脚上只有绑了几圈布条,每踩一步,雪水就沿着布缝渗进去。
她自己属于「连布条都没有」那类。
脚底唯一的保护,是不知道从哪边捡来的一片破布,缠了又缠,走两步就松,走三步就进雪水。
有一次,她蹲在巷口,盯着自己那双近乎冻红的脚看。
脑子里突然「啪」地一声。
一整套用碎布、草料与木屑做成的简易保暖鞋垫结构,在她眼前展开。
连要怎么把草揉成不会刺脚的形状、木屑要多细、布要怎么缝、线要多粗,都标得清清楚楚。
她甚至连这东西对「保温效率」的提升比例都能模糊地感觉到——虽然她完全说不出原理,只是「知道」这样做会比较暖。
(这能力要是给一个有工坊、有工具、有一堆学徒的小老头,大概早就可以靠冬季鞋垫赚一整个城的钱了吧。)
少女这样吐槽。
吐槽完,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指尖冻得发白,指节裂着血。
她没有线,没有针,没有多的布。
唯一有的那片破布,现在正勉强充当她的鞋。
她把那张在脑海里浮现的蓝图照例丢回深处。
跟之前想到施粥装置一样。
她的能力像一座巨大的图书馆,永远在耳边说着:「随便借,随便看,随便学。」
但前提是——你得有钱付得起纸和墨水学习,还有能看懂书的眼睛。
她两样都没有。
这两周里,她唯一一次觉得自己「稍微不那么糟」的时刻,是某天中午,施粥所剩了半锅粥。
那天不知道是不是捐赠多了一点,修士们分完第一轮后,锅里还有些残余。
管事与修女们简短商量了一下,决定让排在后面、看起来特别虚弱的人再多领半勺。
少女也在其中。
当那半勺落进她碗里时,她差点想当场跪下来向面前的管事修女修士与女仆磕头。
她忍住了,只是在心里尖叫:
(神啊我收回前几天说你是个混蛋这句话!你是我见过最帅最善良的神!)
那天晚上,她靠着多出来的一点热量,硬是多走了几条街,去找能遮风的新角落。
以前睡的墙角开始聚集更多没地方去的人。有人咳嗽不停,有人身上有浓浓的汗酸味与别的东西混在一起的气味。
她怕生病。
至少她前一个人生是这么被教育的——冬天感冒会变成肺炎,肺炎可能会变成住院,住院可能会变成没钱。
在这个世界,倒数第二步大概是肺炎,最后一步会变成「没命」。
她不想死在跟别人挤在一起的地方。
所以,她把那半勺多出来的力气拿去移动。
那天之后,她搬到了离教会稍远一点的一条窄巷里。这里风小一些,人也少一些。代价是,晚上如果自己在这里晕倒,大概要等到隔天中午才会被路过的人发现。
不过,对她来说,至少能睡得比较安静。
时间继续往前推进。
天气继续往更糟的方向走。
终于,在某个黄昏比平常更早到来的日子里,真正的大雪来了。
那天白天,少女照例去排施粥所的队。
风里夹着细细的雪粉,像有人不小心打翻了面粉袋,把粉撒在整个城市上空。
她在队伍里打了好几个喷嚏。每打一次喷嚏,她胸口就会痛一下,像被人从里面踹了一脚。
前几天开始,她就有点咳嗽。不是很严重,只是偶尔会干咳两声。
「希望只是……嗓子太干。」
她这样安慰自己。
施粥所里的粥今天更稀了。她勺子舀到底,都几乎看不到豆子。
修女们的脸色看起来也不太好。
少女站在队伍里,靠得很后面。
等轮到她时,铜锅里已经几乎见底。女仆们用勺子把边边角角都刮了一遍,才勉强给她舀出一勺。
那一勺里,几乎全是汤。
少女看着碗里像是加了太多水的淀粉水,喉咙却还是立刻缩了一下,整个人差点当着女仆的面直接往嘴里倒。
她忍住了。
跟往常一样,她先站到一旁,低头合十,闭上眼睛。
——不是因为特别虔诚,而是一旦她跳过这个步骤,她就会有种「自己不配得到这一碗」的错觉。
祷告大概到一半,熟悉的重量又落在她头上。
她不用睁眼就知道是谁。
那只手不像修士们那样粗糙,也不像常年做苦工的人那么硬。掌心有薄茧,却依旧温暖。
她听不懂牧师在说什么,只隐约能辨出几个重复出现的音节,大概是这个世界里「主」、「祝福」这一类的词。
她一边听,一边让自己想像——
想像那些她前一个人生里习惯的词汇,被换成这个世界的语言。
(如果我真的有一天学会了这里的话……)
(我一定要好好跟他说「谢谢」。)
她在心里这样想。
祷告结束后,那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这一次,牧师似乎停留得比往常更久一些。
少女睁开眼,抬头看了他一眼。
牧师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却好像多了一点担忧。
他似乎说了句什么,声音柔和,尾音微微上扬——从语气判断,像是在问她什么。
少女张了张嘴。
喉咙里只有一点干燥的气息,还有说不出口的阻碍。
不是因为不敢,而是……她说不出来。
她根本没办法用这个世界的语言系统组出像样的句子。
最后,她只能像前几次一样,笨拙地鞠了一躬,把脸往碗中塞,慢慢的喝着那碗几乎透明的粥。
牧师看了她几秒,又伸手在她胸前的木牌上按了一下,像是在确认什么,接着才转身去为下一个人祝福。
那碗粥很快就喝完了。
露在外面的皮肤还是冷,胃里却起了一点薄薄的暖。
少女把碗还回去,照例站在门边看了教堂一眼。
那是一种奇怪的习惯。
她不进去,因为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站到靠近祭坛的地方——至少在这个制度森严的城市里是这样。然而,她每次离开前都会多看一眼,像是确认那座建筑还在。
只要它还在、只要里面还有那个人,她就会觉得,这个世界还算有一点点可以依靠的东西。
今天也是如此。
她看了看教堂尖顶在灰白天色里若隐若现的轮廓,缩了缩肩膀,把破布往身上一拽,转身往自己的巷子走去。
那时候,雪还只是零零星星。
她完全没想到,到了晚上,它会变成把整个城市吞没的大雪。
黑夜,比以往来得更快。
厚云层压了下来。
少女蜷缩在巷子里,抱着膝盖看天。
冷风从巷口钻进来,在她身上兜了两圈,又往更深的地方刮去。每经过一次,她就觉得皮肤像被刀沿刮过一样。
原本还能看见远处街灯亮起,如今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大。
一开始只是细粉,后来变成一片片完整的雪花,最后,干脆成了打在脸上会痛的小冰块。
她整个人缩成一团,把布拉到头上,像是给自己加一层薄薄的屋顶。
肚子早就又饿了。
那碗粥的热度,撑不到现在。
她试着像前几天一样,闭上眼,用幻想填补饥饿:想像自己回到前一个人生,冬天里窝在暖气房,手里捧着冒烟的关东煮或咖喱饭。
汤汁、香味、白米、软烂马铃薯……
画面越清楚,肚子越痛。
她只好放弃。
「……不行,饿到会产生幻觉。」
她在心里这样说,声音却愈来愈飘。
体力已经快见底了。
过去两周里,她靠着木牌,一天至少能吃到一碗粥。偶尔有人多分几口面包,她就会省着吃,勉强维持着饿不死的状态。
但这种勉强的平衡,在今天被打破了。
她很清楚。
身体的冷,不再只是皮肤上的刺痛,而是往里钻。手指脚趾先是麻,接着是失去知觉。
她把手伸进腋下,把脚蜷得更紧,却仍然止不住那股慢慢往胸口爬的冰冷。
按照前一个世界的医学,这大概是就是低温症吧。
照理讲这样下去很危险。
可现在,她也拿当下没办法。
脑袋早就转不动了,剩下的是一种钝钝的空白。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她不知道自己在巷子里缩了多久。
只知道雪势持续变大。
某个时刻,她突然发现——自己的呼吸不太顺畅。
每吸一口气,胸口就像被紧紧压了一下。喉咙干痒,咳嗽的时候带着一丝金属味。
她把舌尖伸出来舔了舔唇角,舔到一点咸味。
「……咳出血了?」
脑袋缓慢地做出判断。
这不是一件好事。
但她没有力气去仔细想有多糟。
她只隐约意识到一件事:
——再这么缩在这里,她可能真的会死。
不是那种「啊我会不会冻死啊」的抽象抱怨,而是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流逝。
如果不想在这条没人会经过的窄巷里悄无声息地死掉,她得移动。
她得去一个有人会发现她的地方。
或者……至少去一个她自己觉得「死在那里比较好一点」的地方。
她心里出现的第一个地方,便是教堂。
那栋白天看起来总是离天比较近的建筑。
她并没有妄想自己能走进去倒在祭坛前。就算活着,她也没那资格,何况是半死不活。
但——
「……至少,倒在它门口,总比倒在这里好。」
她这样想。
想到这里,她咬了咬唇,慢慢把自己从地上剥离。
感觉就像把冻在地上的东西硬生生拔起来一样。
每一寸肌肉都在抗议,每一条筋都像被人攥住拉扯。
她扶着墙站起来。
眼前立刻一阵发黑。
过了一会,黑影散去,世界又回到那种被暴雪与黑夜的模样。
她拖着脚,一步一步往巷口挪。
平常走这段路,大概只要半分钟。
今天,她走了好久。
每跨出一步,破布底下的雪水就渗上来,冰冷顺着脚底一路往小腿爬。
她的呼吸变得很吵。
在这个被雪吞掉所有声音的夜里,自己的喘息听起来格外刺耳。
走出巷口时,风差点把她整个人吹歪。
主街上几乎看不见人影。偶尔有一辆马车冒着白气晃过去,车轮在厚雪里划出两道深痕,很快又被后续落下的雪填平。
街灯被雪罩得朦胧,光线像被人用手指随便抹开晕成一团。
少女把手臂抱在胸前,低着头,沿着她白天来回过无数次的路,往教堂方向走。
脚印很快就被盖住。
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移动的痕迹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也好。」
她不太清楚自己是在对什么说话。
只是脑袋里突然浮起一个念头:
——如果她真的死了,大概也会像这样。
留下的痕迹,很快就会被什么东西盖过去。
不会有人记得这里曾经有个陌生的小女孩在冬天走过。
她咬着牙,继续往前。
每一步都在消耗她最后的能量。
到后来,她不再去想自己还要走多远。
她只盯着前面在风雪里勉强能辨认出的某个形状——教堂尖顶上的十字架与帝国双头鹰,像是钉在夜空上的一个黑影。
她盯着那个黑影,告诉自己:
(走到那里,就可以倒下了。)
(倒在那里——至少……)
至少,不会被丢到垃圾堆里。
至少,可能会有人替她收尸。
至少……他会知道,她不是突然就消失不见。
这种程度的奢望,在别人眼里可能微不足道。
对她来说,已经是仅存的欲望。
不知道过了多久。
她终于走到了教堂广场的边缘。
平常挤满人的广场此刻空无一人,只剩下风与雪在上头肆虐。
白天排队的人龙、叫卖声、孩子的哭闹,全部都不见了。
只剩下钟楼在风里发出隐约的低鸣。
少女的脚一踏上广场,就差点滑倒。
她笨拙地调整重心,勉强稳住。
教堂的正门在前方。
那扇白天总是敞开一半、让人可以看见里头一角的门,此刻紧紧关着。
门缝里透出极淡的光。
那光像是一根细线向外延伸,指引着她向前。
她踩着愈来愈厚的雪,一步一步靠近。
每一步,心里都在默数。
「十步。」
「九步。」
「八步。」
数到「五步」的时候,她的脚突然一软。
这一次,她没能稳住。
整个人往前扑倒。
雪很厚,替她挡了一下硬石地面的冲击。
但那也只是「替她挡了一下」。
头还是撞到了什么。
一阵眩晕过后,世界开始斜着转。
耳朵里的声音被雪与血一起堵住,只剩下心跳在里面咚咚敲。
「……还差……几步啊。」
她连在心里说话都变得很吃力。
视线里,教堂的大门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方形。
她伸手去抓。
指尖碰到的是冰冷的雪。
她抓了一把雪,雪立刻融成水,顺着她的指缝流走。
就像她的一切一样。
她突然觉得很想睡。
不是那种疲倦一整天后的瞌睡,而是一种从骨头里往身体全部器官扩散的「睡意」。
她试着撑着身子再往前挪。
挪了一点点,又倒下。
这一次,她连手都抬不起来了。
只把脸侧过去,让自己能勉强看见那扇门缝里的一点光。
哪怕只是看着那个光,她也觉得好像比较不那么冷。
意识开始一层一层往下沉。
她的脑袋在最后还是很不甘心,硬是丢出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
(啊……如果那个时候跟神说,想要的不是「宇宙发明索引」,而是「冬天不会冷的体质」,是不是比较实用啊。)
(或者来个「不会饿肚子」系统……)
(不过这样写就太作弊了吧,读者会抗议的——等等我哪来的读者啊。)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了。
画面一个接一个跳出来,有前一个人生的、有这个世界的、有那个年轻牧师的脸。
最后,所有画面都被雪盖住。
白茫茫一片。
在意识要完全断掉之前,她突然听到了声音。
不是风,也不是钟,而是……脚步声。
在厚雪上踏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快速而急促,从远处跑来。
她懒得管那是谁。
反正,多半与她无关。
她已经习惯这种事了。
世界里大部分的人事物,都与她无关。
然而,那脚步声在她身边停了下来。
有人在雪里跪下。
厚重的衣料擦过她耳边,带来一股混合着冷风与淡淡香味的气息——那是教堂里常有的味道:焚香、旧木头、蜡烛。
有一双手伸过来,翻转了她的身体。
她被翻过来的瞬间,冷雪瞬间从脸颊离开,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比较温暖的东西。
视线里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影子。
那影子靠近时,她勉强辨出了几个轮廓:
略长的头发束在后面、额前有一小撮被雪打湿的碎发、鼻梁挺直、眼神焦急。
那张脸她认得。
——牧师。
他在说话。
语速比平常快得多,声音里有她从未在他身上听过的慌乱。
她一个字也听不懂。
但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在她身边。
重要的是,有人发现她了。
重要的是——
「……啊。」
一团热突然包住了她。
她花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那是因为她整个人被抱起来了。
那双手很有力,却又小心翼翼,像是害怕用力太大会把她弄伤。
她的脸贴在某块湿湿暖暖的布料上,勉强闻到了一点熟悉的味道。
是白天在施粥所里时,偶尔会飘过身边的那股味道。
她听到他在祷告。
祷文是她听不懂的语言,可其中某些音节与白天一样。
她突然有点想笑。
(神啊……你看,我还是被他捡回去了。)
(这样会不会打乱你的计划?)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的笑出来。
嘴唇已经冻得没了知觉。
视线里,光线晃动——大概是他往教堂的方向跑。
风声变小了,雪打在身上的感觉也淡了。
她的身体在那团温度里一点一点松开。
脑袋里最后浮起的画面,是教堂那层厚重的门被人从里头拉开,一片更明亮的光涌了出来。
然后,所有光都被黑暗吞没。
她终于放开了抓住现实的最后一根手指。
整个人掉进一个寂静、没有风、没有雪、也没有饥饿的地方。
——意识完全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