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壁上的火炉正烧得旺盛,木柴劈啪作响,火光一跳一跳,把狭窄的房间照得暖洋洋的。窗外却是另一个世界——天已经大亮,厚重的云层压在城镇上方,大雪还在没完没了地落下。
少女在这样的声响与温度中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下一瞬间,痛觉与疲惫像潮水一样从四肢百骸涌上脑门,让她整个人猛然清醒。全身仿佛被人拆过又胡乱拼回去似的,每一寸肌肉都在抗议。她愣了一瞬,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张真正的床上。
柔软的枕头、有弹性的床垫,厚重干燥的棉被带着洗过后的淡淡味道,跟她熟悉的那种发霉与湿冷完全不同。她也隐约察觉到——自己身上原本那股又冷又脏的感觉不见了,皮肤有种被人仔细擦拭过后的陌生清爽。
她试着抬起手,却发现四肢像是被铅块压住,丝毫不肯听大脑的命令,只抽动了一下就被沉重的酸痛牢牢钉回床垫。
(……这里是……哪里?)
她正想努力回想,自己昏倒前最后看见的是什么画面时,房门被推开了。
吱呀一声,在安静的房里格外清楚。
少女下意识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她在昏迷前最后一刻见到的脸——那双眼睛,那身衣着,那股让人联想到教堂与祷告的气息。
她被拯救了。第二次。
牧师走在最前头,身后跟着两位年迈的老修女和一位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小修女。看见少女已经醒来,他先是愣了一瞬,接着露出一个温和而放心的笑容。
他转身,对两位老修女说了几句少女完全听不懂的语言。那节奏与抑扬让她联想到自己听过的那些祈祷文,却又稍稍不同。老修女们一边点头,一边离开床边分头去忙碌,只有那名小修女安安静静地留在床旁,怯生生却又好奇地盯着少女看。
牧师交代完事情,再次走到床边。
他伸出手,很自然地放在少女的头上,闭上眼,开始祈祷。
少女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能从那稳定的声线里感受到某种沉静。依照她过去的经验,这种时候——不管理解与否——只要跟着闭上眼,照自己的方式祈祷就好。
于是她乖乖合上眼睛。
她用自己熟悉的语言、熟悉的方式,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道谢。谢谢眼前这个人第一次在施粥所里救了她,谢谢他第二次在大雪之夜把她捡回来,谢谢这张床、这团棉被、这一口还活着的气息。
就在这一刻起,她在心底默默做下了一个决定——
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报答这个牧师。
不管是什么要求,她都要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站在床边,艾德里安的手仍覆在少女的头上,嘴里念着标准又工整的祈祷文,但脑子里转的东西,跟他口中说出的完全不是一个世界。
(……都冻成这样了还捡得回来一条命,真是命大,孩子。)
他看着棉被里那张仍旧苍白却已经带上些许血色的脸,心中第一个冒出的念头,竟不是「感谢主」,而是一句非常世俗、甚至有点过分现实的感想——
(要是昨晚真的死在门口,我这个刚上任没多久的牧师,履历第一行就得多一条「任内冻死贫民一名」。形象直接从金光闪闪变成黯淡无光吧。)
他很清楚这种想法有多不敬,对着自己内心说出口都嫌丢人。于是心里暗暗啧了一声,把那句吐槽塞回去,换了一种比较体面、也稍微真诚一点的方式在心里补了句:
(……总之,还是谢了,主。你愿意让这孩子再多活一阵子。)
在旁人眼里,他只是一派沉稳地为少女按手祝福,眉目间带着柔和的怜悯,完全符合一位年轻牧师该有的样子。床边那位小修女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两位老修女则在一旁低头画十字,显然早就习惯了这幅画面。
只有艾德里安自己知道,他的祈祷文里,有一半是照本宣科,另一半则是在飞快盘算。
昨晚的大雪来得太突然。
当时他才刚从书房出来,原本打算去钟楼下的会议室收拾下午留下的文件,顺便巡一下夜间值班的修士有没有偷懒。走到回廊时,他听见外头风声怪异,像是尖叫一样,还夹着一种让他浑身不自在的不安。
世俗学者称它为人的「第六感」,艾德里安比较乐于把那称作「神职人员的敏锐直觉」,那个直觉正在告知他今晚将不安宁。
他停下脚步,朝门外看去——广场上已经被雪盖成一片白茫茫,雪花几乎是倾泻而下的往地面砸下来。那样的天气,照理说就算白天也不该还有人在街上,更别提夜里。
然而就在那片雪幕中,他看见一团格外突兀的阴影。
小小一团,缩在教堂正门台阶附近,几乎要被积雪吞没。如果不是刚好有一阵风猛然扫过,把那团影子衣物的轮廓撩开一点露出皮肤,他大概会把那当作一块被风吹来的破麻布。
他没多说一句话,提起长袍就往外冲。
第一步踩下去时,雪差点埋到他的小腿。刺骨的冰冷顺着靴子的缝隙往上钻,他猛吸了一口气,心里干脆利落地骂了一句「鬼天气」,脚步却一点没停。
靠近之后,他总算看清那团影子——那不是布,而是个人。
瘦得不像话的小女孩,侧躺在雪地里,胸口微微起伏,仿佛一口气随时会断。她的手仍像在往前抓,指尖埋在雪里,身上那层勉强能叫「衣服」的破布早就被雪水浸透,硬生生贴在皮肤上,跟冰没什么差别。
还有一样东西,比那任何她身上的悲惨状况还让艾德里安感到刺眼。
那是挂在她胸前、几乎被霜黏住的木牌。
——施粥所的牌子。
——而且,偏偏是他亲手挂上去的那一块。
在那一瞬间,艾德里安的脸色罕见地彻底沉了下来。
(……真是见鬼。)
两个星期前,他第一次看见这孩子的时候,心情绝对不是现在这种调子。
那一天,是他正式调任到这座偏远城镇的第一天。
年轻、有学位,在上一任主教面前还留下一个不错的印象——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履历有多漂亮。按理说这样的条件,分配到的教区应该会漂亮一点,至少能在地图上找到名字。不过现实给他的,是一座冬天会下暴雪的穷地方,附近贵族领主连多待一天都嫌浪费时间。
说不怨,是骗人的。
但他也不是那种只会在心里嘀咕的人。
(既然被丢来这里,那就干脆把这里当成往上爬的第一级阶梯,用力踩稳再说。)
这就是他当时给自己下的结论。
在教会体系里,想要「往上爬」,光靠学问远远不够。还得要有看得见的「政绩」——你照顾与牧养了多少灵魂、救助了多少贫民、让一个教区的秩序变得多少「更像样」。
偏偏这种什么都缺的小地方,最不缺的,就是可以被写进报告里的「苦难」。
缺粮、缺钱、缺人手,甚至连施粥所都得靠附近几家商行和行会轮流捐东西,才能勉强维持。对大多数神职人员来说,这叫头痛;对他来说,则叫机会——如果处理得好。
他到任那天,施粥所刚好在开门。
长长的人龙排在外头,有咳得像随时会断气的老人,有背着小孩的妇人,也有一群又饿又冷的学徒与流浪汉。热粥的气味在冷风里飘散,就像一条看得见的线,把所有人拢在一起。
那时他站在走廊上往外看,第一个冒出的念头很干脆——
(太好了,题材多到用不完。)
只要稍微整顿一下秩序、说几句漂亮话,再写几封文笔优雅的报告回去,搭配几个「感人案例」,将来能用的故事就有了。
比如「某个冬天我在偏远教区如何亲眼见证主的慈悲在最贫困之地运行」之类的。
那文章标题,他当场在脑子里就排出了好几个版本。
也是在那天,他第一次看到那个被打趴在地上的孩子。
那时的她,比现在还要有生命力。
管事气得脸涨得通红,揪着她的衣领把人从队伍里整个拎出去。那孩子看起来像是好几天没吃饱,一次又一次往队伍里挤,像一只被饿疯的小动物,而她挤到哪里就被踢到哪里。
「这不是今天第一次了,牧师。」管事当着他的面抱怨,「这孩子没牌子、没教籍,还一直想重复排队,打发走又跑回来,根本是在闹事。」
那时的艾德里安,对这座城的规矩还不算熟,只大致知道施粥所的配给制度向来严格。但他站在那里,看着那团瘦骨嶙峋、几乎要前胸贴后背的小小身影,突然有种很清楚的感觉——
这画面,实在太具代表性了。
——贫困的极致。
——制度与饥饿的冲突。
——还有,「教会伸出援手」的那一刻。
只要稍微安排一下,就会变成一个完美的故事开头。
于是,他走过去,把那孩子从地上拉起来,拍掉她身上的尘土,在众人面前说了几句漂亮得不得了的话:什么「教会的门不会对真正饥饿的人关上」、「今天就让主的怜悯先临到这孩子身上」之类的。
周围的人一脸感动,修女眼眶有些泛红,就连被他批评过好几次办事不周的管事,也不好意思再继续多嘴。
那天,他顺手把仓库里闲置的教义入门书塞到少女手里,又叫人给她做了一块特别的木牌,亲手挂在她脖子上,象征性地宣告:
「从今天起,你在这里有一个可以活下去的位置。」
那句话说得好听,姿态也漂亮。
而他很清楚,当时自己心里,八成只把她当成「最适合放在故事开头的小人物之一」。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他照着自己的计画一步步往下走——
每天到施粥所露面,稍微调整分粥顺序,替几位老人按手祈祷,偶尔亲自搬锅、舀粥,让别人看到「年轻牧师不怕辛苦」的一面。
作秀?那当然是作秀。
但这不代表他一点善意也没有。
每天站在那里,看着一张张脸在自己眼前走过,原本只是「素材」的存在,慢慢变得有重量了。
他看见有学徒因为主人工坊倒闭,鞋子破到快黏不住;看见一位妇人背着病孩子,每天都来排队,却只能分到那么一小勺稀得可以照见底的粥;看见有老人明明快站不稳了,却还坚持把自己那份让给身旁的孙子。
还有那个总是缩在角落、端着碗安静祷告的小女孩。
她从不吵闹,不求多加一勺粥,也不跟别人抢,只是在角落那个固定的位置坐下。
她身上有许多不寻常之处。
眼神干净得异常,却又过分空洞;动作笨拙,却不是单纯的愚钝,更像是——刻意把自己的存在感削到最低,害怕与任何人交谈,自我封闭的感觉。
她几乎不开口说话。
起初,艾德里安以为她只是害羞。后来从修女口中得知,这孩子来了这么多天,没有人真正听过她用本地语完整说过一句话,偶尔只会溢出两、三个含糊不清的音节。
有人猜她是外地人,有人猜她受过什么打击。总之,她没有亲人,也没有可以查的资料。
在这两个星期里,艾德里安对她的看法,也悄悄发生了改变。
一开始,她只是他故事里的道具。
后来,她渐渐变成这个教区「问题」的象征。
——一座城市竟容许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孩子,用一块木牌和一勺粥,在暴雪中苟延残喘。
对他来说,这不只是一个道德问题,更是「整个系统有巨大破洞」的证据。
而身为这里的新任牧师,如果他能补上这个洞,让这孩子活下来,甚至变成一个「被教会挽回的灵魂」,那么……
(……那将来写进报告里,就不只是漂亮文句,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典型案例了。)
这样想是不是过于算计?的确很算计。
但他常对自己说——
(只要最后的结果,是她活下来。那在过程中,我拿这件事去换一点「往上走的资本」,应该不算太过分吧,主?)
昨晚在雪地里看见她倒在门口那一瞬间,他第一次感到一种非常不舒服的东西刺痛了自己的心。
那不是「啊呀,我的故事主角要死了」,而更像是——
(……我是不是把一条命,看得太轻了?)
他把这孩子从雪里抱起的时候,几乎是下意识地把她紧紧搂进怀里,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硬把她从死神手中拽回来。
她轻得离谱。
轻到他怀疑自己抱的是一捆空布,而不是一个活人。
他一边往教堂里跑,一边在心里快速盘算——
把她带进来,等同于明目张胆地破坏规矩。按制度,除了主日礼拜会需要他人协助教会,非教会成员是不允许进入教堂后方内部生活区的,更别说是夜间了。
但要是把她丢在外头,等天一亮,她大概就会成为一具适合被画在「殉道者壁画」角落里的尸体。
他非常清楚,自己此刻做出的选择,会让某些守规矩守到骨子里的老人颇不高兴,甚至记上一本。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停下脚步。
「去叫修女院那边值夜的修女,把暖水准备好,多烧几盘炭。」他推开侧门,对守在那里的修士沉声吩咐,「还有,去库房拿草药箱——用那组平常给朝圣者用的。」
那修士愣了一瞬,视线落在他怀里的小小身影上,脸上露出惊讶:「牧师,那是——」
「她是挂牌的施粥对象。」艾德里安简短地说,「在我们门口昏倒了。」
这一句就足够了。
挂牌的意思是——至少在名义上,这孩子是「教会承认要负责的人」。
接下来几个小时,他几乎没空好好坐下。
替少女擦掉身上的雪泥,换上修女院专门留给女朝圣者的干净粗布睡衣;请经验最老的修女检查她有没有冻伤,肺部声音是否还算干净;再安排小修女守在床边,确保她不会半夜忽然停下呼吸。
这些事他不可能亲力亲为,但每一个决定,都是他拍板。
等一切暂时稳定下来,外头的雪不知何时又下得更大了。
他回到自己的小房间时,才察觉手脚早被冻得不太有知觉,披肩也被雪水浸湿了一大片。
他把那条湿透的披肩扔在椅背上,盯着墙上那个简陋的小十字架看了很久。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对着那十字架低声说:
「……主啊,如果这孩子真是你丢到我脚边的考验,那我将会全力以附的给予最好的解答,好荣耀您。」
于是就有了现在。
清晨。
火炉里柴火燃得正旺,少女睁开眼,又一次被他用祈祷按着头。
艾德里安结束最后一句祝福,慢慢把手从少女头顶移开。他注意到,少女紧紧闭着眼睛,像是非常用力在跟什么东西说话,嘴唇轻轻动着,发出极细微的声响,却完全听不懂。
不像本地的祈祷文,也不像他学过的任何一种方言。
(……不管你在跟谁说话,至少现在还活着就好。)
他在心里这么想。
「她醒得比预期早。」其中一位老修女压低声音说,「真是奇迹。」
「是主的怜悯。」另一位也跟着附和。
艾德里安转头,对两位老修女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
「接下来就拜托妳们了。」他用本地语缓缓开口,「先给她一些温水,如果库房里还有前几天分下来的面包,就撕一点给她垫垫胃。不要太多,小口吃,免得她急着吃坏了肚子。」
两位老修女连连点头。
站在床边的小修女则像突然被点名一样挺直背,眼神紧张之中带着掩不住的兴奋。
「我、我会好好照顾她的,牧师。」小修女急急说。
「辛苦妳了,小莉亚。」艾德里安对她点点头。
他知道,对这些整年在修女院里忙来忙去的人而言,能亲眼看见一条命从鬼门关前被硬拖回来,也是极少见的经历。
交代完,他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少女。
她此刻已经睁开眼,尝试起身,却被全身的疼痛牢牢按回床垫,只能用视线追着他走动。
那双眼睛里有感激,有困惑,还多了一种与年纪不相称的沉重认真。
他忽然想起,两个星期前自己随手挂在她脖子上的那块木牌——
当时那只是为了让自己的「作秀」有一个最醒目的象征。
到了现在,他清楚意识到自己已经没办法再把她当成一块方便使用的牌子。
(……既然昨晚把妳抱进来,那接下来,妳与教会的关系,就绝不会只是「救了一次命」那么简单了。)
他在心里对那双眼睛如此说。
转身走出病房时,火炉的热气像手掌一样拍在他背上,门外走廊的冷风立刻迎面灌来,把他整个人吹得更清醒。
年纪最长的那位老修女站在门口等他。
那是一位在这个教会待了至少三十年的老人,脸上的皱纹便是她最好的证明,随然老态龙钟,眼神却依旧锐利。
她是修女院实际上的掌舵者,尽管在表面上,所有事情都要经过牧师点头。
「牧师,方便聊一聊吗?」老修女低声问。
「正好,我也有事想跟妳谈。」艾德里安同样压低声音回答。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向走廊尽头的小休息室。那里有一张小圆桌、两张椅子,窗外则是被大雪覆盖的教堂庭院,白得刺眼。
老修女替他倒了一杯还算温热的花草茶,自己也坐下。
茶杯边缘缓缓升起淡淡水雾,在两人之间拉出一道若有似无的界线。
「昨晚的事……」老修女先开口,「我明白您是出于怜悯。但把外头的孩子带进来,确实有点……」
她没有把话说完。
那句「不合规矩」,在这座古老教会里基本不用讲出来,大家都懂。
艾德里安没有急着替自己辩解,只是坦然点头:「我知道。」
「不过既然您已经做了,我们自然也会尽力把后续处理好。」老修女叹了口气,「那孩子……看情况,在外头也待不了多久。若不是昨晚刚好被您看见,今天一早恐怕就……」
「死」这个字她终究没有说出口。
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艾德里安指尖轻轻敲着杯沿,视线落在桌面上散开的水痕,像是在慢慢把脑中的念头排好顺序。
「她有名字吗?」他忽然问。
「没有。」老修女摇摇头,「至少,我们的名册上没有。管事那边只用一个符号记录她,代表『没有里坊与教籍、单纯凭特殊牌子领取配给』的对象。」
说到这里,她抬眼看了他一眼。
「那块牌子,是您给的?」
「是啊。」艾德里安苦笑了一声。
原本只是一块为了方便辨认的木牌,现在却成了将这孩子和教会绑在一起的一条契机。
沉默了一会儿,老修女再次开口:
「照规矩,她醒了之后,等身体稍微恢复,就该送回外面去。教会这里床位有限,粮食也吃紧,您自己也清楚。倘若今天我们收了一个,明天就会有更多人来敲门。」
她的语气不算严厉,甚至带着深深的无奈。
她不是没慈悲,只是理想被现实磨除了尖锐,仅剩下对现实妥协的圆滑。
艾德里安当然懂。
这也是他昨晚彻夜未眠,在心里反覆衡量的问题。
——如果只是救一夜,很简单。
——但如果要让她真正「活下来」,那就得给她一个位置,一个身分,而不是把人丢回原来那条路上,等下一场雪再来收尸。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让那股淡淡苦味在舌尖散开,才开口说:
「所以,我才想跟妳提一件……有点任性的事。」
老修女微微挑眉:「请说。」
艾德里安抬起头,与她对上视线。
他的眼神依旧温和,但语气比平常多了一分不容退让的坚定。
「关于那个孩子。」他说,「我不打算把她送回街上。」
老修女眉头皱了一下,却没有立刻反对,只是安静地等他把话说完。
艾德里安心中飞快把事先准备好的几套说辞过了一遍——有冠冕堂皇的,有极为现实的,也有一部分,是他暂时不打算说给任何人听的真正理由。
最后,他选了一个同时兼顾面子与实际的版本:
「我想……把她编入教会,作为一名见习修女。」他一字一句地说,「名义上,让她在修女院里帮忙打杂,学习祷告与基本教义;实际上,也让她有一口固定的饭吃,有一张不会再被雪埋掉的床。」
话音落下,屋内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一瞬。
窗外的雪静静落下,悄无声息,却像整个世界都停在那里,等待老修女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