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很快，睡意在小径上颠簸。小石子山路之前是被夜气染湿了的黄泥路，路面开阔，两侧还有些杂草。这里虽然不是官道，但也不是林中野径。应该已经快是鸡鸣时分了，周围夜色和树色深深浅浅。
也许脚下的路是以前求学于东阳先生的学生们踩平的也不定，路面松软，鞋底在其上有沙沙的感觉。时值夏末，游蛇走蚁自然很多，但是夜至肾精，鸣虫响蝉都已入眠，路上寂静，只有丝丝的夜风，游魂野鬼的想象又渐渐浓郁起来，围绕过来，但是鬼怪也抵不过实实在在的昏冥。刘明远在恍恍惚惚里往青城走，脑袋有些摇晃，步伐却始终沿着黄泥路，偏移不了。夜半行路，何不以见鬼怪，何不以见惊骇。
东阳先生大概已经驶开三四里路了吧，刘远明最后想，那马车上的马看去像匹好马。归时的蚊蝇不如来时的多。他仔细眯眼看了一会前方，却不得不在沉重的昏睡感里放弃。进入拐角，路面高低不平，不由地后悔起刚刚丢掉的灯笼来，完全是闭着眼睛在夜路里下滚，走了一会却觉得始终没有经过破庙，刘明远已经对这条路彻底陌生了，昏睡中什么也看不见，只向前走就好了，这是两山之间的平缓地带，没有什么悬崖峭壁之类的。然而刘明远在怀疑自己已经经过了破庙而在不知觉中已经爬上了山顶只需往下大步跨走便可看见青城城门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站在破庙的门口，破庙从半扇门的空隙里看去，里面燃着一堆柴火，似乎有人在此借宿？若是赶路的话现在应该是动身时间了，但是这事情谁又说的准呢，最近夏末，天气已经很有些凉意。
人怎么会每次都去做那些奇怪的事情呢，刘明远想，所以没有走进破庙，也没有去想里面是否有鬼怪围火，也没有去敲破庙后面的古钟，毫无根据地在半夜里，走进一间破庙里，谁会这样做呢？但也许只是刘明远觉得里面多了一个借宿的人。说到底，进不进这座破庙又有什么关系，难道真能在破庙中遇见鬼怪妖魔？夜路长长，还是早些回家让父母安心。
一念至此，刘明远便继续往前走，虽然头脑昏沉，但前方却稍微能看清了，进了一个山洞一片昏黑，像是要睡着了，但出来之后努力一二，也就继续隐约地看见前方的事物来。之前没有经过这个山洞，刘明远想。但一切终于变得简单，近乎铺平的黄纸，爬山，下山，青城城门大开，从树荫泥路里向前看，可以看见一个拱形的城门之后是人影尚未出现的街道，有一些木板条子能够从城门后看到，夜色有些青黑起来的迹象，但没有人进城，也没有人出城，城墙上也没有人，这个地方只有一座青石做的城墙，冷清，但总归到了青城，再稍微一会，商贩们便会使这座城热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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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也没看见么，啊呀呀，真是，这孩子，我家那个死鬼也是，真是愁死了，我再去老大家找找，这孩子总也走不了太远的应该。”刚及进门，就看见三婶和父母们从正屋里出来，远远地就能看见正屋在青黑的天里点着明火。
“三婶，你怎么来了？”三人抬头看了一眼明远，父母没有什么话，三婶也似乎不觉得明远半夜从外面回来有什么古怪。
“还不又是明觉，从小就不学乖，不肯好好读书，这次倒是更好，夜里都不见人，只在他房间里发现一张纸，我好容易叫醒王叔，他看了说明觉被那些鬼怪杂谈坏了头脑，纸上留的是要去寻仙什么的，你说你小叔又出去进青子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可怎么办。”刘明远已经走到三人边上了，三婶不由地说，“对了，明远，你有见着明觉么？”
想了想，头脑一片昏沉，一路摸索过来路，没有遇着人，“没有。我路上没有见着明觉。”
三婶匆匆忙忙走了，大概是去大伯家里再找人帮忙吧，刘明远一家能帮忙的事情实在是微乎其微，但三婶惯常来刘明远一家，大概是三婶觉得刘明远与刘明觉的关系很好吧，两人。
“进来吧。”父亲和母亲坐回了屋里，两人相视无言少顷，只把想回自己屋里的刘明远叫了回来。“怎么样？”父亲和母亲沉默了一会，像是在从刚才三婶的话题中抽身离开，看着刘明远，双眼明亮，鼓励似地说。
“还好。”刘明远只能这样说。
“东阳先生肯帮忙？”父亲站到刘明远身边问。
“嗯。”
“那就好，那就好，我就说他是你的先生，你和他求学数十年，这点小忙他肯定会帮的。你看，这下有了东阳先生的举荐，江知县也会买东阳先生的面子。你以后可要记得东阳先生的恩情啊，不过他这种大人物倒也不用你去还人情了。”父亲兴致大好，指着手指对刘明远说。他一直认为幕僚就是官，而官，这小小的青城里又有几个官？县太爷一个，师爷一个，剩下的就数幕僚，其他人都是些贩夫走卒。
“当家的，轻声点，别叫人听了以后说三道四，说我们明远是靠关系什么的。明远你也累了吧，赶了这么久的路，先回你屋去睡吧。”母亲也笑吟吟地说。
“对对对，明远你也累了，先去休息吧，我和你母亲也要去茶庄了。”父亲笑着点头，也就终于放刘明远离开了。
关好木门，屋内像在山上的一小撮幽暗，仰倒在床上，被子已经平铺着，满是冰凉的触觉，眼睛闭上前隐约可以看见一条横木，这种偏屋里竟然有横梁，刘明远将双手朝上伸了一下，但很快没有力气了，也就放了下来，整个身体也渐渐地向昏睡中陷落，双眼闭上，也就真正的一片昏黑了，横梁没有了，冰凉的被子也静静地躺在自己身下。
“明远这次当上县令大人的差事，可是好事，就差找个好媳妇了，话说回来，明觉那孩子怎么跑出去寻什么仙了？”母亲将饭菜篮子提到手肘处，也就转身开始将木门掩起来了，正屋已经上锁。
“明觉，明觉跑去寻什么仙，我看都是李秀青这女人搞的。”父亲突然有些加重了声音说，“这女人，自己整天和别的男人勾三搭四，把自己的丈夫和儿子都弄跑了。”
“小声点，别被其他人听去了笑话。”母亲赶忙推了父亲一把。
“难道不是，三弟为什么不肯在家待着我这做哥哥的难道不知道，要不是她是茶庄前掌柜的女儿。唉！”父亲说时激动，声音有些越来越大，但突然又戛然而止，只说道：“唉，现在连明觉这孩子也没管好，说要去寻仙什么的，我三弟回来又得气坏了，可上哪找这孩子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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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明远陷在昏睡里，周围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那些归于沉默的对话，渐渐走远的夫妇俩。整个人在浅浅深深的上下里起伏，像是浮在四肢无力的海里，那是个海边的小镇，离开了这个山城，出水的桥头位置竖着高高的杆子，旗帜在风中飘舞，有风。然而他什么梦也没做到，整个人便只有睡眠里的昏沉感，像是不得不拖着四肢和脑袋，被整具平坦地提着。毫无所有打击着太阳穴酸疼——当然这是他醒来时的感觉。刘明远吃力地从喊叫声醒了过来，行尸走肉地走到门口，打开门，眼睛完全闭着，眼缝上下的肉全都挤在一起，眼前的是个佝偻的老人。
“有见到明觉么？”眼前的老妪预先将耳朵靠了近来，蓝色的粗布衣服，扣得紧紧的领口，青筋暴露的双手和额头遍布的斑点都显现在刘明远一线的眼睛里。
“没有。”刘明远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用什么东西说出了这句话，自己的身体完全不能从睡眠里挣脱出来，眼前的老人大概听清了他的话。
“明觉是去寻仙了啊。”
大概是吧，但要是刘明觉站在这里听到老人说的话，大概会双颊通红。“听说你要去衙门里做官？”老人大有进去坐坐的趋势，但刘明远已经很习惯把她拦截在门外了，尤其是这种半睡不醒的状态中，于是大概是就变作是，幕僚就变作官，于是刘明远说：“嗯。”
“坟头啊。”老妪说，她经常说到坟头，在刘明远第一次通过入试的时候，在三叔把茶庄越做越大的时候，在刘明远出生以前，她大概就已经说过很多遍这句话了，“以前那算命先生就说你太爷爷和太奶奶的坟头好，子孙会发光。下面是青石铺路，路下又有长流水。”刘明远默默听着，那垂垂老矣的先生又一次走过他的眼前，老妪说，“现在你要去当官，明觉要去寻神仙。后代子孙真是福气。”
老妪重复着类似的话几遍，明远也就终于可以重新躺在冰凉的床被上了，然而不过一会，连睡眠中的感觉都没有浮现，他就再次打开房门，站在门口了，刘明石大概也是来找刘明觉的，于是他就又说没有，“明觉也太不让人省心了。”刘明石说完就走了，大概要去其他地方寻找寻找，总不能等明觉走远了。
刘明远开始打水洗脸，在冰冷的水盆前站了一会，把双手伸入水中，擦洗过脸颊之后，头脑稍微清醒，刘明远决定去破庙找找刘明觉看看，也许能在其中找到也未可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