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不见新天,下未流旧江……《唐多令·雨过水明霞》是南宋词人邓剡于宋祥兴元年(一二七八年)所创作的一首词。词的上片描绘了凄清的秋景;下片回顾历史兴亡更替,抒发了深沉的兴亡之感和亡国之恨。全词借景抒情,吊古伤今,意象幽冷,风格苍凉。
唐多令
雨过水明霞。潮回岸带沙。叶声寒、飞透窗纱。堪恨西风吹世换,更吹我、落天涯。
寂寞古豪华。乌衣日又斜。说兴亡、燕入谁家。惟有南来无数雁,和明月、宿芦花。
大雨过后,霞光将水面照得十分明亮,潮水从江岸上退去后,岸上留下些许沙痕。落叶声声,寒意穿透窗纱,可恨西风将世代吹换,更将我吹落到天涯。
昔日豪华之地今天已经寂寞萧条,乌衣巷口太阳又向西落去。说历史兴亡,燕子飞入谁家?只有往南飞回的无数大雁,在明月下,栖宿在芦花丛中。
上片“雨过水明霞,潮回岸带沙。叶声寒,飞透窗纱。”黄昏雨过,彩霞映照得水面格外明亮;潮退后,江岸边留下了几许沙痕。落叶声声,飞快地透过窗纱,使词人感到寒冷,意识到时令已由夏入秋了。词人就这样用轻迅的笔触,勾勒出一幅凄凉的黄昏秋江图。
词人于兵败被掳之后,面对着此情此景,倍加伤感。这种“寓情于景”的手法,既增添了作品的含蓄蕴藉,又拓展了读者的审美空间。“堪恨西风吹世换,更吹我,落天涯。”在这里,“西风”既作为一种自然物的实写,又作为一种社会物的象征。
词人于宋亡后不肯仕元,他把蒙古统治集团比做强横的西风,那是自然的。时移世换,庇身无所,词人把自己比做被西风吹落天涯的枯叶,也是比较恰切。“天涯”一词,极言其远,以托出词人欲归不能的哀怨。它为下片寂寞的心境作了垫笔。
下片“寂寞古豪华,乌衣日又斜。说兴亡,燕入谁家?”金陵,自古以来被称为豪华之地,南宋王朝一直倚它为屏藩重镇;如今萧条了,难免使词人生寂寞、衰歇之感。他想起唐代诗人刘禹锡咏“乌衣巷口夕阳斜”的诗句,更深为南宋王朝的覆亡慨叹。渐次,词人又把眼光移向空阔的水、天之间。
他仰观俯察,终于发现:“惟有南来无数雁,和明月,宿芦花。”寥寥几笔,便绘就另一幅凄清的寒汀芦雁图。词人置群雁于虽凄清而洁白的明月、芦花中,正表明他对乱离中的人民怀着无限同情。他们嗷嗷待哺;满汀遍野。不计其数。词人似乎在问:新朝的统治者们,能否关心百姓。末三句寄寓了处于乱离之中的词人的无尽悲慨。
全词寓情于景,兼写国家沦亡和个人感慨,以永恒循环的自然景色对比短暂无常的人事变迁。借“燕”“雁”分指依附新朝的官员和无家可归的百姓,发人警醒,寓意深刻。从黄昏到深夜,光阴流过问,隐含了物换星移的必然。
邓剡这首《唐多令》写于南宋覆亡之后,是“亡国之音哀以思”的典型。全词仅五十六字,却层层递进,把易代之际个人命运与山河巨变一并纳入秋风秋雁的意象中,读来如闻白雁哀鸣,如见残阳碎影。
首句“雨过水明霞”,一笔先布出“久雨乍晴”的特殊天色:骤雨初歇,晚霞倒映在积潦未退的江面,水色与霞光交辉,亮得近乎刺眼。这“明”字不是寻常的清丽,而是一种刀口上闪出的冷光,为下文“换世”的血色铺垫。
第二句“潮回岸带沙”,写退潮之后淤泥裸露,岸线蜿蜒如带,暗合“海枯石烂”之喻;一个“带”字,既绘形又寓“拖带”“缠带”之意,仿佛亡国遗民被命运拖曳,寸步难行。
三、四句突然收束到听觉与触觉:“叶声寒、飞透窗纱”。窗纱本薄,却被“飞透”,可见秋风之锐;落叶着窗,其声如铁骑踏薄冰,一声声敲在人心最软处。至此,外景、外声一起闯入幽室,把“我”逼到无可逃遁的死角。
过片“堪恨西风吹世换”,是全词的情感爆点。“西风”不再只是自然节候,而是改朝换代的巨手;一个“换”字,把“禅让”“革命”“征服”所有血腥与阴谋尽包其中。风既能“换世”,更能“吹我、落天涯”,于是个人流离成了时代倾覆的缩影。
“落”字下得极重,似枯叶,似断蓬,更似被扫落的“臣妾”,瞬间从庙堂之高跌进江湖之远。下阕转入金陵怀古。“寂寞古豪华”,五字劈空,写尽“六朝旧事随流水”。“豪华”而冠以“古”,便成荒烟蔓草;再着“寂寞”二字,更见旧日舞榭歌台如今唯闻鬼语。
接以“乌衣日又斜”,用刘禹锡“乌衣巷口夕阳斜”而削去“巷口”,使“乌衣”与“日斜”直接拼接,像一幅被撕碎的旧画,只剩一抹残红斜挂巷口,暗示王谢子弟早已零落,而新的“王谢”——赵宋宗室——亦随落日同沉。
“说兴亡、燕入谁家”,一笔把历史时空压扁:昔日王谢堂前燕,曾目睹六朝兴亡;今日重来,又睹赵宋沦亡;燕语呢喃,似在问“谁家”,却无人能答。燕子依旧,而“家”已三易其主,物是人非之恸,至此被推至极处。
末三句忽然宕开,把镜头从“古豪华”拉到空旷江天:“惟有南来无数雁,和明月、宿芦花。”词人以“无数雁”对“一家燕”,以“明月”对“残日”,以“芦花”对“乌衣”,全用“无情”之景反衬“有情”之悲。
雁为“南来”,暗示它们亦是从沦陷的中原仓皇南逃,与词人“落天涯”同一方向;明月则是昔日照耀两宫、照耀扬州二十四桥的明月,如今却冷冷清清,照在芦花深处。芦花似雪,雪又像泪,亿万点白,便化作亿万点国殇。
雁与月皆“宿”于此,一“宿”字透出“暂栖”之意:雁将北归,月将西沉,而词人却归无所归,长夜无旦。于是天地虽大,竟无寸土可安此身;古今虽远,唯余一襟泪痕与芦花同老。
纵观全篇,词人以“雨—潮—叶—风—雁—月”六组自然意象,织成一张肃杀之网,把“亡国之恨”与“身世之悲”双线并绾。其结构先由近及远,再由远及近,最后以“空际”作收,形成“闭—开—再闭”的螺旋:上阕由室内听到室外,是“闭”转“开”;下阕由金陵折回江天,是“再闭”于“芦花”。
情感上也相应经历了“惊—恸—空”三级跳:初惊于风之换世,继恸于燕之无家,终而万念皆空,只剩“无数雁”与“明月”互诉苍凉。空阔到极致,反而使悲慨愈发无法排遣,正如长空雁唳,愈远愈哀。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邓剡词“凄厉如秋夜猿啼”,观此篇方信。
然其“凄厉”并非放声痛哭,而是把血咽进喉头,用极冷静、极疏淡的笔致,写极热烈、极沉痛的心事。通篇无一字呼天抢地,却句句都在长歌当哭;无一句直接写“宋亡”,却句句都在为赵宋招魂。此种“不写之写”,正是遗民词最苍凉、也最震撼之处。
读罢掩卷,惟见芦花瑟瑟,明月冷冷,无数雁声掠过,似仍在替词人追问:既换此世,何不停吹?既不停吹,又何苦留我“落天涯”供其翻覆?这一问,无答,却回荡成千古亡国之回声。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