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尚友,和夜歌。菩萨蛮,亦作“菩萨鬘”,又名“子夜歌”“重叠金”“花间意”“梅花句”“花溪碧”“晚云烘日”等。这一词调在唐宋时期颇为流行,本唐教坊曲,后用为词牌,也用作曲牌。此调为双调小令,以五七言组成,四十四字。用韵两句一换,凡四易韵,平仄递转,以繁音促节表现深沉而起伏的情感,历来名作极多。
子夜歌(和尚友)
视春衫、箧中半在,浥浥酒痕花露。恨桃李、如风过尽,梦里故人成雾。临颍美人,秦川公子,晚共何人语。对人家、花草池台,回首故园咫尺,未成归去。
昨宵听、危弦急管,酒醒不知何处。飘泊情多,衰迟感易,无限堪怜许。似尊前眼底,红颜消几寒暑。年少风流,未谙春事,追与东风赋。待他年、君老巴山,共君听雨。
这首《子夜歌》以“春衫”起笔,却先写“半在箧中”,一“视”字把词人从眼前拽回往事:那襟上斑斑“酒痕”与“花露”重叠,既是欢场留印,也是时间霉点;衣未全毁而春色已半销,物之不完整的背后,是人的离散与事的不堪。首句十四字,用一件旧衣浓缩了“盛筵必散”的命题,定下全篇“未全灭却难再续”的哀感。
接以“恨桃李、如风过尽”,把自然意象化作人事寓言:桃李最繁华,也最能随风,一“恨”字使无情草木变为有罪证物,它们“过尽”的不是花期,而是人事——“梦里故人成雾”。花飞与友散互为隐喻,雾之“成”写梦之迷离,更写记忆之不可把捉:醒时欲寻,唯余白茫茫一片;而“雾”又兼“误”之谐音,暗示此后种种追悔皆由初误。词人用风、雾、梦三层递退,把“失去”写得轻若鸿毛,又重若千钧,使读者感到:越美的东西,越无法挽回。
“临颍美人,秦川公子”两句,忽以两地并举、称谓对举,把私人记忆升华为一代士子的共同履历:临颍在河南,秦川指关中,皆北中国繁华地;“美人”“公子”亦非实指,而是少年游侣的共名。晚岁他乡,当年“骏马轻裘、笑掷缠头”的伙伴,如今“共何人语”?一句设问,把空间写老:四壁秋虫、一灯夜雨,皆成了“何人”;也把时间写老:昔日高谈于花下,今日默对孤影,语言失去对象,便只剩叹息。
于是逼出“对人家、花草池台”——“人家”二字极冷,写他人依旧楼台、依旧莺花,而自己“回首故园咫尺,未成归去”。“咫尺”写空间之近,“未成”写心理之隔:不是路远,是生计、是世途、是种种“未了”把人钉在异乡;一个“未成”比“不能”更痛,它承认责任在己,故悔恨更深。词人至此把“漂泊”主题第一次明点:前六句写“失”,此四句写“困”,由青春散场写到中年滞留,完成了第一层顿挫。
下片换头“昨宵听、危弦急管”,把时间再压回昨夜,把场景推向醉乡。“危”“急”二字写乐音之高亢急促,暗示心绪之撩乱;而“酒醒不知何处”一句,又使空间骤然失重:醉时或许尚觉身在“临颍”“秦川”,醒来却已“空床听雨”。这种“地点失忆”是漂泊者最真切的体验:旅馆连排,灯火相似,连自己的影子都像是借宿。
于是“飘泊情多,衰迟感易”八字,以“多”“易”二字为骨,把“情”与“感”量化:情因飘泊而“多”,如赘疣;感因衰迟而“易”,如落叶;一个“多”字写尽身不由己的应酬,一个“易”字写尽草木摇落的惶恐。接以“无限堪怜许”,把上面所有“多”与“易”收束为“可怜”,却用“许”字作结,似说还休:可怜到何种程度?——“许”字留下空白,让读者自去填充,亦是词人不堪尽述。
以下再转一层:“似尊前眼底,红颜消几寒暑。”把“可怜”具象为“红颜”之消损。尊前眼底,即酒筵歌舞之所;“红颜”既可指歌女,也可借指自己逝去的俊采神驰;“消几寒暑”用时间量容貌,写其凋零之速:一寒一暑才一年,而“几”字已不知经几,于是红颜成白骨,繁华转寂寥。
词人用“似”字领句,表示以上皆在醉中恍惚所见,似真似幻,更添惘然。由此逼出对年少风流的追悔:“追与东风赋”——“追”字写事后补偿,“东风”写青春象征,“赋”写才华挥霍。年少把满腔才情连同春色一起付与东逝之水,以为来日方长,不料“东风”原是最无情客,赋罢便收卷而去。这一句把个人经历泛化为普遍悲剧:谁不曾“为赋新词强说愁”?谁又曾想到,那被轻易抛掷的,正是此生最不可再得的。
至此,词情已三度顿挫:一悼友散,二伤漂泊,三惜红颜。层层收紧,似已无可转圜,却突然宕开一笔:“待他年、君老巴山,共君听雨。”把时空猛然推向未来——“他年”;把地点远远移到蜀地——“巴山”;把对象直指眼前读词的“君”——你。
这一句用“待”字设愿,把前面所有“恨”“未成”“不知”“堪怜”一并反拨:既然昔日不可追,那么便追将来;既然故人已杳,那么便约眼前人作未来故人;既然“未成归去”,那么便索性归到更远的巴山夜雨中去。
于是“听雨”二字,把李商隐“巴山夜雨涨秋池”的典重新煮热:将来之雨,正是今夜之雨的延续;将来之“共”,正是今夜之“独”的补偿;而“君老”与“我老”互文,把两条漂泊的轨迹在想象中合并。词人在末句收成一个巨大的留白:既不知“君”是谁,也不知“他年”能否到来,更不知届时是否真有大巴山的茅屋、灯火、夜雨供二人对床。
但正因不可知,才必须说;正因不可恃,才必须信。全篇以“未成归去”为现实结穴,却以“共君听雨”为精神逃逸,把悲剧推向更高意义上的团圆——不是肉身重逢,而是灵魂在想象里互相收留。
综观全章,其艺术张力正在于“收”与“放”、“冷”与“热”的不断交替:上半阕以景收情,以“咫尺”收“故园”,极冷;下半阕以情放景,以“巴山”放“他年”,极热。中间几度转折,都用“酒”作催化剂:酒痕、酒醒、尊前,把醉与醒交替为时间之梭,织出一张愈抽愈长的怅惘之网。
词人更把“春”这一传统喜悦意象撕裂成碎片:春衫半残、桃李风过、红颜消歇,使“春”成为“逝”的代词;又借“东风”与“听雨”把“春”与“秋”打通,暗示盛衰本是一体,悲欢原在一念。于是短短九十六字,写尽“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到“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的全部人生。
其语言则极炼如不炼:如“浥浥”二字,写酒痕与花露互渗,色味交杂,既俗且雅;“未成归去”四字,口语般平直,却抵得千言万语;至“共君听雨”一笔宕开,淡语中包藏深情,使人不觉想起白居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邀请,同一温暖,却更带沧桑。
若再进一层,可见此词实写“流亡”母题下的现代焦虑:在交通极便、信息极繁的时代,人反而更易“不知何处”;在“归去”似唾手可得时,反而“未成”;在“红颜”被无限延搁的青春神话里,反而加速凋零。
词人用旧格律写新经验,把古典“漂泊”推向存在主义式的“无家可归”:故乡不仅在地理上“咫尺”,更在时间上“咫尺”——昨日之我已非今日之我,而明日之我亦将失却今日之我;于是我们所能拥有的,只是“听雨”这一瞬的共感。雨声不绝,如时间相续;而“共君”之人,或许只是自己投影在将来的影子。
全词以此微茫的“待”字作结,把绝望与希望缠成连环:既承认“归去”之永不可能,又坚持“听雨”之必须可能;既看透一切“如风过尽”,仍愿意在风过之处,种下“他年”的幻听。
这种“明知不可而必言”的执拗,正是中国文学最动人的“诗性信仰”——在废墟上预支一座巴山,在孤灯下预约一场夜雨,在春衫已旧、桃李已尽、红颜已逝之后,仍肯为不可知的“君”留下一个位置,让“飘泊”不再只是失散,而成为遥遥相望的并肩;让“衰迟”不再只是没落,而成为时间深处的握手。
于是,这首《子夜歌》最终写下的,不是一人一事之哀,而是人类在永恒流逝中对“共度”的渴望——那渴望像雨声,点点滴滴,尽成回响。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