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言不得,失酒何命。今天这首词上阕以“红袖乌丝失酒,金钗银烛销春”勾勒宴饮场景,通过“柳边桃下复清晨”的清晨意象与“帽风回马旋,扇雨拂花情”的动态描写展开画面。下阕“白帝空惊旧曲,阳关只梦行人”化用典故,结句“紫荆花作荚,青杏核生仁”以植物生长隐喻时光流转,全篇通过具象物象与时空转换,呈现春日消逝的意境。
临江仙
红袖乌丝失酒,金钗银烛销春。柳边桃下复清晨。帽风回马旋,扇雨拂花情。
白帝空惊旧曲,阳关只梦行人。碧云何处认芳尘。紫荆花作荚,青杏核生仁。
这首《临江仙》以“失酒”“销春”为骨,以“回马”“拂花”为肌,以“空惊”“只梦”为魂,通篇四十字,上下片各五句,却层层递进,把“盛筵易散、好梦难留”这一永恒母题写得既轻锐又沉厚,像一柄薄刃,在灯影摇红、柳烟铺翠的表层轻轻一划,便让“春”与“人”同时见血,词人没有正面说破“离别”二字,却让“红袖”“乌丝”“金钗”“银烛”这些艳极的意象在“失”“销”两个动词的统摄下,瞬间由盛转衰。
于是,艳色越是逼人,越显出陡然抽刀断水式的虚空,上片起句“红袖乌丝失酒”,七字中三名词两色一动作,画面感极强:红袖是歌舞者,乌丝是书写者,亦是黑发青春的代称;“失酒”却不是“洒酒”,一个“失”字写出“酒”在不知不觉间被流光偷走,如同欢乐被时间顺手牵羊。
第二句“金钗银烛销春”紧承,“金”“银”同属富贵光泽,却与“销”字相遇,便成“金钿已碎、烛泪堆红”的凄艳,第三句“柳边桃下复清晨”用一“复”字,把昨夜与今晨强行压缩成同一时空:柳边桃下,曾是游冶之地;如今“复清晨”,则夜宴已散,宿雨初收,满地残红,酒痕犹在。
四、五句写“回马”“拂花”两个动作:醉客骑马,风把帽子吹得旋转;佳人持扇,雨点扑花,扇面也似替花拭泪,两个细节都带“风”“雨”之感,却用“回”“拂”这样轻倩的字眼,使悲剧感不流于沉重,而像一张薄纸,被风一掀,就露出后面的苍白。
下片转入虚写,“白帝空惊旧曲”,借“白帝”司秋之神,点出“春”之所以被“销”的幕后主使;一个“空”字,写出“惊”亦无用,曲已终,人亦散,“阳关只梦行人”再缩一步,连“曲”也听不到了,只剩“梦”里犹吟“西出阳关”,七、八句“碧云何处认芳尘”,把空间拉开到天际:碧云苍狗,芳尘已杳,佳人早随车马化作看不见的一缕香尘。
结尾“紫荆花作荚,青杏核生仁”是全篇最峭拔的转捩:花已结荚,杏已生仁,自然循次而进,毫不理会人间离别;然而“仁”与“人”谐音,暗示“人”虽远行,却留下一颗“核”在词人心口,随年月悄悄胀大,成为再也掏不出的隐痛,全词情感通过三层“时间压缩”造成失重:首层压缩在“夜→晨”,上片第三句“复清晨”像一把剪刀,把纵情的夜与清醒的晨剪成两段,中间所有过渡被省略,读者被迫在“断口”处感到失重,第二层压缩在“春→秋”。
下片首句“白帝”一出,时令便从“柳边桃下”的仲春跳至“草木摇落”的深秋,中间整整一个夏天的欢愉被抽空,形成第二次失重,第三层压缩在“生→仁”,末句“青杏核生仁”把“花→荚→仁”的漫长过程压成瞬间,仿佛电影快放:花刚谢,果已熟,核已硬,时间被按下快进键,而观者仍滞留在“红袖失酒”的那一刻,于是产生第三次、也是最剧烈的失重。
三层“失重”叠加,使小令在尺幅之间出现“黑洞”效应:越读越觉得自身被吸进一条狭长甬道,前夜与今晨、春与秋、生与殁同时坍缩成一粒“核”,嵌在胸口,如果要把这首词拍成一部三分钟的短片,我会用以下镜头:航拍凌晨四点的城市屋顶,霓虹灯一盏盏熄灭,像“银烛”被无形的手掐灭,镜头俯冲,穿过天窗,落在一只空酒杯里——杯底凝着一滴暗红,像“失酒”后的心脏。
特写一只戴金钗的女手,在键盘上敲下一行字:“春已售罄。”她按下回车,屏幕瞬间黑掉,映出她乌丝凌乱——那是“乌丝”字面意义的“乌丝”,慢动作地铁口,醉汉的帽子被风卷走,像“帽风回马旋”;他踉跄去追,却撞进一位撑伞的姑娘伞下,伞沿甩出一串雨珠,洒在绿化带的花瓣上——“扇雨拂花情”的现代版,切到高铁车窗:
男主人公醒来,耳机里放着《阳关三叠》,却只剩电流声——“白帝空惊旧曲”,窗外碧云疾走,他伸手在玻璃上写下“芳尘”二字,呼出的雾气瞬间把它吞掉,闪回紫荆花大道,去年春天,两人并肩走,镜头定格,画面快速褪色,花变成荚,荚裂开,掉出一粒深褐色的“仁”,镜头拉近,杏仁的纹理竟是一张微缩的脸——那是她。
回到现实:他把那粒杏仁放进胸前口袋,过安检,机器“嘀”一声,像替词人写下最后一句“青杏核生仁”,高铁启动,窗外所有景物被拉成直线,像被“时间黑洞”吸走,黑屏,字幕:“你问春天去哪里了——它先变成酒,被喝掉;再变成云,被风吹散;最后变成核,被我们悄悄带走。”
古人写离愁,多停留在“折柳”“断肠”等意象;此词却用“紫荆花作荚,青杏核生仁”把愁绪实体化为一粒可以随身携带的“仁”,于是,离别不再是当下“一恸”,而是日后“久酿”,它会在某个不经意的午后突然发芽,让你胸口隐隐作痛,那痛感里还夹着昨夜残酒的酸、今朝杏仁的微苦,以及那年春天第一瓣桃花落在唇边的甜。
至此,词人的任务完成:他把一场盛大的欢情压缩成一粒“核”,又把时间的洪流压缩成一声“嘀”,让后世的我们在高铁、地铁、屋顶、键盘之间,仍能感到那颗“仁”在身体里悄悄胀大,像一枚不肯腐烂的备忘录,提醒我们——所有的“销春”都不是终结,而是另一种更漫长的“生仁”,它让我们在每一次呼吸时,都能尝到被岁月发酵过的、微苦却回甘的旧曲。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