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而不得飞，欲上新天追。这是无事寻阶，何不如化蝶翻飞，却是比不上有留下重量之人，想上天得假于物，如何修自身之道，无非大梦一场。
蝶恋花原是唐教坊曲，后用作词牌，本名“鹊踏枝”。《乐章集》注“小石调”，赵令畤词注“商调”，《太平乐府》注“双调”。冯延巳词有“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句，名“黄金缕”。赵令畤词有“不卷珠帘，人在深深院”句，名“卷珠帘”。司马槱词有“夜凉明月生南浦”句，名“明月生南浦”。韩淲词有“细雨吹池沼”句，名“细雨吹池沼”。贺铸词名“凤栖梧”，李石词名“一箩金”，衷元吉词名“鱼水同欢”，沈会宗词名“转调蝶恋花”。
关于“蝶恋花”的调体，各家自有说法，最主流的是清王奕清《钦定词谱》将“蝶恋花”列三体；清人万树《词律》列“蝶恋花”为平仄互叶体；龙榆生《唐宋词格律》列“蝶恋花”为仄韵格，注明：“双调，六十字，上下片各四仄韵。”李琏生在《中国历代词分调评注》一书中沿袭龙榆生在《唐宋词格律》中的分法，将其细化为三种格律。
蝶恋花
微雨烧香余润气，新绿愔愔，乳燕相依睡。无复卷帘知客意，杨花更欲因风起。
旧梦苍茫云海际。强作欢娱，不觉当年似。曾笑浮花并浪蕊。如今更惜棠梨子。
这首《蝶恋花》以“微雨烧香”开篇，便先布下一层极轻极薄的幽寂之幕。雨是“微”，香是“余”，润气若有若无，像一段未说破的心事，在空气中缓缓洇开。词人不着痕迹地把感官的“嗅觉”与“触觉”打通：雨本无色，却因“烧香”而带烟香；香本无形，却因“余润”而似可触。
这一笔，既写天气，又写心境——那是一番雨歇未歇、香烬未烬的“尴尬”时辰，一切都悬在半空，像尚未收拾妥帖的残局。紧接着“新绿愔愔”，一个“愔”字，把颜色的鲜嫩与声音的静默强行焊接在一起：满眼翠色，却阒无人声。色彩越明亮，越反衬出环境的空寂；春天越蓬勃，越显出词人的落寞。
第三句“乳燕相依睡”，看似闲笔，实为点睛。燕子尚知“相依”，人呢？一笔托出无侣之哀。那“相依”的温柔，被“睡”字轻轻按下，像把一团火捂在怀里，外表安详，内里温热；词人隔着窗棂偷窥这一瞬，便把自己的“不寐”也一并写足。
“无复卷帘知客意”，一句把镜头从室外拉回室内，从燕子拉回自身。昔日卷帘，是待人来；如今帘虽垂，而“客”已不至，更不复有“知意”之人。一个“复”字，囊括了多少曾经：曾经卷帘，曾经笑语，曾经有人能于万顷人潮中一眼识破自己的眉间冷暖。而今只剩“杨花更欲因风起”，借无根之花，写自己欲留无计、欲住无依。
杨花是“更欲”，人是“更苦”；杨花有风可凭，而词人连风也没有——他只剩一身轻若游尘的思念，却找不到可供附着的枝头。过片一句“旧梦苍茫云海际”，把空间猛然抻开：刚才还在微雨小阁，转瞬已跳到苍茫云外。
词人不写梦的内容，只写梦的“位置”——在“云海际”，可见梦之浩渺；而“苍茫”又兼指时间，是昨夜？是当年？已不可复识。于是“强作欢娱”四字，像一声闷咳，突兀而苦涩：明知欢娱是“强”，却仍要去“作”，因为不如此便撑不到天明。一个“强”字，把人的自我欺骗、自我拆解、自我缝合，全部浓缩在面部肌肉的一次勉强提拉里。
“不觉当年似”，是全篇最兜心一拳。词人原想借“强欢”来抵御回忆，却在某一刻忽然发现：自己此刻的“强笑”与当年的“真笑”竟如此相似——原来时间并未带走什么，只是偷偷把“真”调包成“强”，把“当年”嵌进了“如今”。这一悟，如冰水浇背，使所有自欺瞬间瓦解。
于是逼出结尾一跌：“曾笑浮花并浪蕊，如今更惜棠梨子。”昔日笑人，今日被人笑；昔日所弃，今日所惜。那被轻掷的“棠梨子”，看似只是秋深一颗酸涩小果，实则是词人亲手推开的整个青春——它小而圆，像一粒封存完好的“旧我”，在舌尖迸出酸汁的刹那，把“曾经”与“如今”的落差刻成生理性的刺痛。至此，词情从“微雨”的轻寒，到“杨花”的飘零，再到“棠梨”的酸涩，完成了味觉、触觉、视觉的三重递进，把一场迟到的悔悟写得寸寸入骨。
若再向深处开掘，这首词其实暗藏一条“焚香—卷帘—杨花—云海—棠梨”的意象链：香从热到冷，帘从卷到垂，花从春到秋，梦从清晰到苍茫，果从酸涩到更涩，五物皆呈“下行”之势，暗合词人心理温度的递减。
而“乳燕相依”与“浮花浪蕊”又构成一对“反象”：前者是词人可望不可即的“他者之暖”，后者是词人曾经不屑一顾的“他者之轻”，如今“他者”皆在，而“我”却独失。于是愈写“他者”之得，愈显“我”之失；愈写自然之无情，愈显人心之不堪。全篇无一字直接写“孤独”，却句句是“孤独”的注脚；无一字直接写“衰老”，却句句是“衰老”的旁证。词人用极轻极薄的笔，极淡极冷的色，把一种“后中年”的颓唐写得像铜绿一样，在看似粗糙的器物表面悄悄蔓延，一旦惊觉，已触手冰凉。
若写至此，再回望那“微雨烧香”的初景，才懂原来一切早已写好：雨是留不住的，香是烧不久的，绿是“新”的，而人是旧的；乳燕会醒，杨花会坠，棠梨会酸，而词人的“悔”与“悟”也会像那颗秋果一样，在无人处慢慢发酵，最终酿成一滴比雨更冷、比香更幽、比酸更涩的——泪。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